约莫半年后,王兴去了户部尚书熊亚夫的宅院,在大门口递上拜帖,拜帖上写着“永昌府王兴”的字样。他知道孙进入赘在熊府,和尚书大人一家住在一起,并未分户出来。孙进已经是正职主办,官居四品,在岳丈大人手下鞍前马后的做事。
那门房见他和随从盛装而来,身后四个仆人抬着两箱礼物,看起有些身份,也不敢怠慢,问道,“你是要拜见孙大人,如何帖子上一个职位也没有?我如何给你递进去?”
王兴上前,塞给门房一锭银子,笑道,“大人,小的是在商行里讨饭吃,没得职位功名,只是孙老爷的乡谊,和孙老爷之前在永昌府也是有来往的。此时进京只是要拜会他老人家,并无其他事情要做,还请大人通禀一二。”
门房接了银子,说道,“只是平常百姓如何见得我家孙老爷?我也不敢禀报,看在乡谊的份儿上,我便给你递了帖子吧。”说着转身进了宅院侧门。王兴在门下守着。
门房进了院子,转到孙进的独院。孙进今日正好在家闲耍,陪着夫人熊二小姐在院子里游玩。门房找到孙进,上前问安,说,“门口有个叫王兴的要拜见老爷。”说着递上帖子。孙进接过帖子,见是“永昌府王兴”,心头一惊,猜到是陪他进京赶考的王兴,只是一直欠着他一个人情,心中不免有些虚,莫非是来讨人情打秋风的?想来如今自己已然是个四品京官,如何与这样的人来往?让岳父大人知道或者同僚知道,自己颜面何存?见与不见都有些挠头,正心下踟蹰,门房说道,“老爷,那王兴穿着体面,说是你的乡谊,只是拜访,不求事情,还带着两大箱子的见面礼呢。”
孙进作色道,“胡闹,哪里来的乡谊,不过是老家的光棍来求着办事罢了。明面儿上说不求办事,黏上了就要撕你的肉吃,怕给了见面礼便要十倍百倍的要回去!我尚书府还缺他那点东西?居然还要行贿本官,你把帖子拿回去,告诉他莫来纠缠,否则拿他去见官,让府尹大人重重的赏他一顿板子。”
门房听他说得扫兴,只好闭嘴要走,熊二小姐一把拉住,劝道,“相公,自古见面不打笑脸人,人家千万里而来,都是同乡,何必拒人于门外?你便低着身价去见见,若有什么不是,回绝了便是。”那熊二小姐听门房说带着两口箱子的礼物,便有些心动,所以要劝。
孙进苦着脸说,“夫人啊,话不是这般说的,这些乡下人是见不得的,我若见了他,他便说要跟我亲,回去后便要借我的势头耀武扬威起来,即便不求我办事,也要拉着我的名号在乡里横行霸道起来,岂不是就要坏了我的名声?”
熊二小姐见他固执己见,哼了一声,转身走了。孙进忙跟过去陪着小心。门房冷笑着摇摇头,心想你还有什么好名声?连亲生父母都抛在乡下不理不顾的,攀着高枝儿进了尚书府,便乌鸦变凤凰了不成?
门房出了院子,把帖子递回王兴,说道,“孙老爷抱恙在身,不方便见客,还是请回吧。”
王兴明白他不愿见自己,心下不悦,脸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的说,“既然孙老爷贵体欠安,小的也不好打扰,只是这礼还请大人替小的送进去。是小的孝敬孙夫人的见面礼。”
门房听了,心头一乐,点着头说,“哎呀,如此实在是难为情,既然是你一片心意,我便替你收了进去,日后孙老爷好些,定要下帖请你。”
王兴呵呵一笑,拱手道,“有劳了,有劳了。”
门房叫来四个家丁,抬着箱子进了孙进的院子。孙进正在一个亭子里哄夫人,门房径直抬了过去,打开箱子看来,一箱是满满的白花花的纹银,一箱是珠宝玉器金钗银饰,晃得眼睛生痛。熊二小姐见了,转怒为喜,笑着扑过来,抓起首饰看了个饱。
孙进气得对着门房吼道,“你这奴才,为何要收他东西?你莫非是要成心害我不成?”
门房委屈道,“我跟他说了,老爷抱恙在身,不得见的。他执意要送,说是给夫人的见面礼,定然不会往回拿的。”
熊二小姐把首饰放下,对着孙进骂道,“孙进,你这不识好歹的蠢货,要不是俺爹爹提拔你,你如何做得四品的官来?就算你做得官,何曾见你拿些银子回来?凭着你那点寡淡的俸禄,我便只能跟你吃糠咽菜了!如今你那盛乡要巴结你,还不是看在你的冠带上?看在你是尚书府女婿的面子。你却要断了财路,榆木脑袋啊你,你若还不开窍,我便让爹爹撵了你出去,罢了你的官,看你还装腔作势到几时?”
羞得孙进脸面通红,举手无措,下人们见了,掩着嘴偷笑。熊二小姐训了一通,哼了一声,说道,“我今日便做主了,银子抬去账房里入账,首饰抬去我房间。”
门房听了,招呼下人抬箱子。孙进只好干瞪眼看着。熊二小姐撇下他,自回房间收拾珠宝首饰。孙进在院子里长吁短叹,郁郁寡欢,心想这王家人岂是好招惹的,只要缠上了,自己哪里还得干干净净做官?
这边王兴让王浩带着家人回去,让人赶车去了泰兴绸缎庄找田不二喝酒。田不二与王兴厮混得熟了,见他样样不跟自己计较,赚的银子也大多归了自己,对王兴更是亲热,每日都约着他喝酒作乐,见了王兴便拉到近处的酒楼喝酒。
酒过三巡,田不二见王兴面色难看,问他可是遇着什么难事?
王兴叹道,“老田,你说如今这人为何都是如此势利?为何做了官就翻脸不认人的?”
田不二哈哈笑道,“王老弟,不是哥哥说你,人情自古如此,何必如今?尤其是在京城里,哪个官不是两副面孔?见了职位低的,便要端起架子,见了职位高的就变成了京巴儿狗。其实也怪不得他,那上边的架子大,他们在下边不装模作样,哪里去找回体面?其实呢,大多的京官都是找不着肉吃的穷酸,有钱的就是仗着权势,要地方上多多的孝敬,像我家王爷这样还懂得出本钱做生意的就少之又少。”
王兴说道,“道理我都知道,只是心里很不是滋味。”然后把去拜访孙进被拒之门外的事情说了。
田不二听了,冷笑道,“那孙进虽说是户部主事,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官儿,拜他作甚?我直引你去见尚书大人便是。”
王兴笑道,“老田,你可别托大。这些时日你让我见的不过也就是些主事罢了。哪里来如此大的面子见到部堂?”
田不二得意的说,“说你是外乡人,不知道里边的规矩还不承认?京城里是等级森严,却还有特权的。我家是皇亲国戚,我这总管虽然没职没品,却是借着王爷的势头,见了官都要大他一级,要见个部堂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王兴听了,心下欢喜,说道,“如此,我便做个随从,跟着田大掌柜去他熊府走一遭。”
田不二哈哈一笑,说,“走一遭便是,只是不可空手去。那熊尚书最喜欢的是字画,你得寻几件稀有的古帖古画才好有个兴头。”
王兴苦着脸说,“我书没读几本,字画更是一窍不通,就算花了高价钱,怕买到手的也未必是真迹。哪里去寻古帖古画?你都说要稀有的了,我如何认得?”
田不二神秘的说,“你有银子,便有字画。我这里倒是有两副王爷把玩腻了的,上边还有王爷的印章,要作价出手,你可愿意接了?”
王兴问道,“要多少?”
田不二伸着一根手指头,说,“一副字帖一副画,一万两。”
王兴虽然大手大脚惯了,却还是有些心疼,皱着眉咬着牙不吭声。
田不二忙说,“看在朋友份儿上,给你打个折,八千两,不能再少啦。”
王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数了五千两递给田不二,说道,“我就这些了,还要留下些花销。你账上还有我二千两,便销了账,剩下一千两等挣下银子再还你,如何?”
田不二点头道,“我也不为难你,便如此罢了。”忙收了银票,心下暗笑,原来王爷只要五千两,田不二翻着倍要价,就是要敲他的云南竹杠,自己转手就挣了他三千两银子。王兴见他笑得古怪,心下明白自己遭了他的道,不由有些懊悔,心下恨恨不已,发誓有朝一日让他加倍奉还。
过了几日,田不二约着王兴,把两副字画递给他,引着他来到熊府,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那门房见了他,点头哈腰的引着路,说道,“田大管家大驾光临,只是不巧,大老爷还没退班回府。”
田不二摆摆手,说,“不妨事,我去厅上等你家老爷便是,这位是跟我来的朋友,也一并进去等他。”
门房认得是王兴,见他跟着田不二一起来,很是意外,说道,“王老爷,上次的事情实在是抱歉得很,我家二小姐见了你送的礼物,很是欢喜,还责怪孙老爷不该拒人于门外的。”
王兴笑道,“是在下唐突了。”
门房引着他二人来到会客厅坐下,丫鬟奉上茶来,两盘点心。两人在右边椅子上坐着等熊尚书回府。王兴见那会客厅上挂满了字画,自己都不认得,只是看上去都很好看。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外边传话进来,“大老爷回府。”只见丫鬟们便开始前后忙了起来,偏廊里小碎步走着,端着水盆,洒扫,熏香的炉子各处熏了一遍。
熊尚书去后边换了衣服,洗了脸,吃了口糕点,喝了盏茶,听门房报说瑞王府的田大管家在客厅里候着,忙洗了手,来到客厅。
田不二和王兴见了,忙跪拜下去。熊尚书扶起田不二,笑着问道,“田大管家是伺候着王爷的大忙人,如何今日有空来本官府上?实在让本官惶恐?莫非王爷有何吩咐?”
田不二拱手道,“部堂大人,小的不过是个奴才,承蒙部堂大人抬爱,才有幸自由出入贵府。我的只是些私事,王爷轻易不敢与部堂们交往的,并不曾有吩咐。”
熊尚书说道,“如此,我便让人摆上酒席,你我边喝边聊,我也好久没跟你聊聊了。”
田不二说道,“部堂大人国事繁忙,回到府上自然很少时间陪伴家人,酒席就不敢用了,赏杯茶喝便是。”
熊尚书点点头,请田不二坐,让下人换了一遍茶,见边上一个陌生人跪着,问道,“不知这位是?”
田不二介绍道,“这位是小的朋友,叫王兴。因收了两幅前朝觉隐的字画,特来请部堂大人宝鉴。我知部堂大人对觉隐的字画最是偏爱,也是行家,所以带他来长长见识。”
熊尚书一听,眉头一展,笑道,“既然是田大管家的朋友,别跪着了,起来吧,赐坐。”
王兴起身拱手道,“小的不敢,还请大老爷品鉴。”说着递过去。旁边尚书府管家接了,叫了两个家童过来展开,一副是觉隐的行书,一副是觉隐的水墨兰花。熊尚书站起身来左看右看,看得眉飞色舞,赞不绝口。
半晌,熊尚书抬头看着王兴问道,“真是稀有,不知足下可否割爱?”
王兴笑而不语,旁边田不二插嘴问道,“可真?”
熊尚书白了他一眼,说,“如何不真?上边还有你家瑞王爷的印章,都是大家鉴赏过的,如何来问我?”
田不二笑道,“实不相瞒,这便是我家王爷珍藏的。只是王爷最近不大喜欢觉隐了,叫着小的估着价发了出去。我这朋友是个豪客,他知道部堂大人喜欢觉隐的字画,说是好东西还是要好的人家收了才是,好比一个绝世的美人一定要找个翩翩公子匹配才是。这两副字画便是美人,部堂便是那翩翩公子。”
熊尚书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这比喻虽然粗俗,却也是佳话。只是老夫哪敢收这样重的礼?还是出个价吧。”
王兴拱手道,“大老爷在上,小的本是僻远粗汉,并不懂字画,但在下觉得字画都是有灵性的,比那些通灵的宝玉更加感人,便想着不该让那些无知的人收了去,那样岂不是辱没了斯文,让先人蒙尘?小的行商在外,赚得些银子,最喜的就是成人之美,也不是要求大老爷办事,只是觉得这两幅画只有大老爷才该持有,也算是给它们找了个好人家。”
熊尚书见他说得有趣,笑道,“足下高见,本官却之不恭了。”然后让管家收去了书房。
熊尚书问道,“不知足下盛乡何处?”
王兴说道,“小的是永昌府人氏。”
熊尚书一惊,问,“可是前几日来府上拜会我那二女婿被拒的?”
王兴跪倒地上,说,“小的唐突,不知孙老爷身体有恙,就贸然登门拜访。”
熊尚书起身一把扶起,说道,“哪里哪里,原来是小婿乡谊,他本不该拒之门外,前些日我也责备了他,要他不可忘本,和家乡人还是要多走动走动才是。”
王兴说道,“怪小的冒失,怪不得孙老爷的。”
熊尚书点点头,“你这孩子知书达理,我记下了,以后有何难处,尽管开口,本官能办到的一定帮你办。且不说看在田大管家的颜面,就是那乡谊的情面,也是要给的。”
田不二见事情已成,便起身告辞。熊尚书也不挽留,让管家送他们出门。然后变了脸色,吩咐下人叫孙进来见。
孙进过来,跪拜地上,熊尚书也不叫他起来,哼了一声,说道,“孙进啊,你跟着我也这么些年了,如何为人处世还不老成?你那乡谊知书达理,又是个与王爷府结交的人,你又何必拿腔作势的不见他?”
孙进垂头说道,“岳丈大人在上,您有所不知,那永昌府王家人并非善类,我只是怕这些人黏上了会坏了名声,怕对岳丈大人不好,所以不见的。”
熊尚书“呸”了一口,说道,“王爷府的人都不怕被黏上,你怕什么?你知不知道多一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你以为只是结交那些官场上的人才是正道?那些官场上的人哪个跟你交心的?都是表面一套,心底一套的行事,恨不得一辈子把你踩在脚下。我看你那乡谊是个可结交的人,怕不得以后你还要用着他的。明日你去酒楼摆一席,登门谢罪。”
孙进见岳父大人动怒,只好应下。第二日,便去醉仙楼摆了一席酒,叫家人拿着帖子请了王兴和田不二。王兴和田不二来到酒楼,说着些场面的话,酒过三巡,孙进也不见王兴说要求他办事,才放下心来,自此后也和王兴来往。
王兴在京城了纳了一房妾室,见那新娘模样端正,确是聪明伶俐,王兴就请人教了些诗书礼仪,打扮得雍容贵气,出入尚书府也就带着妾室去拜访孙进夫人,每次都拿着厚礼去巴结女眷。那妾室能说会道,很快得到熊二小姐的欢心,便时时来往不断,出入闺房,暗地里听些枕畔私话,回来告诉王兴。王兴在京城各处茶肆酒楼都安排了人,一有价值的消息便收集起来送回永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