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无瑕在三岁时多了一个新母亲。阿翁招手叫人带他过去，指着身旁的女子告诉他这是他的阿母。

　　“阿母？”无瑕眨眨眼睛，“阿母不是在画上吗？”

　　侍奉无瑕的嬷嬷忙向新人解释，原来柏夫人故去后，卫国君思念亡妻，便于夫人原来的寝宫设下灵位，又命画师奉上画像。嬷嬷每日带着公子前往清凉殿祭祀亡母，小孩子不懂事，只以为母亲应该在画像上，并不懂新母亲是什么意思。

　　新母亲也眨眨眼，笑道：“因为阿母是仙女啊。阿母从画像上飞下来，天天陪着无瑕好不好？”

　　“好~”

　　新母亲笑着抱住他，又用脸蹭蹭他，“无瑕好乖，阿母以后都会疼你的。”

　　无瑕害羞地想往外挣脱，却又依恋新母亲的怀抱，偷偷用手搂住新母亲。

　　昭平十一年，因代国与海界签定海上商贸条约，代文侯前往海界求见海王。

　　因近海的陈国、代国等诸侯国垄断盐铁，大陆上出现不少贩卖私盐图谋暴利的团伙，这些团伙聚敛财富发展成富家大族，私下豢养私兵，甚至敢与官府对抗，严重危害了国家的安定；陈代等国不得不求助海界在境内抓捕这些私盐贩子。代文侯此行也是要与海王商谈此事。他们一行人经过集市时，见到海界官兵追捕犯人，每逮捕一个人就在地上画个圆圈把犯人困在里面，转身便去追捕他人。

　　文侯觉得此举太过淳朴，果然那个犯人见官兵离去，施法解开囚禁咒术，抢过一旁贩马商人的马匹便要逃走。谁知那些马匹是未经人训练的野马，见有人翻上来，立时暴躁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把那人甩下去。野马前面站着一年轻的女孩儿，见马匹突然冲撞，忙背转身抱住她身旁的两个孩子，眼见这女孩避不开此祸，文侯转头命随从出手相救，其中一个善剑术的侍从立即拔剑，生生将那马匹劈作了两半。

　　本是举手之劳，文侯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安慰了那女孩儿几句便继续赶往驿站。

　　第二日在海界接待的宴会上，坐在主位上的灵主突然出言问他：“朕见代侯人品甚好，愿将二子嫁给君侯，只是需要君侯休妻再娶，不知君侯是否愿意？”

　　宴会上的众人不消说都吃了一惊，皆望向代文侯；代侯似不知众人想看热闹般，面带微笑着拒绝了。

　　灵主不死心，又道：“若是代侯拒绝此事，海界与代国的这番交易也需作废。”

　　众人面色一沉。代侯也是蹙紧眉头，当即答道：“灵主莫再取笑允。海界与代国商贸相通，于国于民有利，某信灵主不会置两地百姓于不顾。”代国君再次拒绝了灵主。

　　双方气氛正值尴尬时，忽闻帐后有一女声道：“代侯于夫人情深义重，本宫敬佩；此事只是母后玩笑，代侯无须当真。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有了二公主解围，宴会方得继续下去。

　　代文侯年少即位，娶大臣柏氏女为妻。少年结发，感情甚笃，但因柏夫人身体不好，生嫡子无瑕时难产而亡。文侯哀拗痛哭三日，亲自扶灵葬入地宫。亡妻故后，幼子少弱，文侯怜惜幼子，未再立继夫人。因听闻海界二公主多年未嫁，文侯深为感念公主情义，遂派使臣前往海界求亲。

　　柏司丞担忧二公主不喜无瑕，私下里教导他几遍讨人喜庆的吉祥话，可孩子幼小，不懂外祖为何担忧，在大殿上一个劲躲在保母身后，退怯畏缩，实在是不讨喜。不论二公主对国君感情如何深重，柏司丞心内却止不住担忧，担忧二公主是否能真如她所说将无瑕当做她的孩子，是否真能不计较柏夫人的过往，尤其是看到代文侯对二公主倚仗愈深，心内愈是不安，为防所担忧之事成真，于冬雪降临的第一日上疏请求告老还乡。

　　这事随着文侯的应允一并传入后宫。

　　“司丞这是为何？”二公主给无瑕又夹了一筷子青菜，嘱咐他慢慢吃。

　　“哪有什么为何。”女官玉河暗暗瞧了一眼窝在二公主怀里，努力握着筷子的弥瑕，意有所指道，“还不就是这些事。”

　　二公主明了，心内冷笑：“凡人啊……”她摸摸无瑕的脑袋，轻声问他：“无瑕想见外母吗？”

　　无瑕咬着筷子，正要说话，却被二公主温柔而坚定地取走筷子：“别咬着筷子，小心伤了喉咙。”无瑕先道了声“好”，才回答阿母的问题：“想。我可以见外母吗？”

　　“当然。只要不是坏事，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二公主转头向女官吩咐道，“玉河，你去找医官再写一份上次给君侯的病案，等下带来给我。”

　　“殿下这是真心话还是假话？若是假话臣就不拿了，只有以真心换真心，没有假意换真心的。”

　　二公主低头摸了摸无瑕头顶，良久，才道：“不要问了，去拿吧。”

　　突然，有一男声打断女官的话，问道：“拿什么？殿下怎么不大开心？”那男子等不及禀告便大步流星走入殿中，身后飞舞着一群金色灿烂的讯蝶。

　　“太子。”见到来人，玉河满面欢喜地行礼，可礼还未全，就被他扶了起来。男子以食指挡在唇前，眉眼含笑道：“玉河姐姐，叫我玄羽，可别再错了。”

　　“那么，玄羽使者，你今天来这里又是做什么呢？”二公主挑干净了鱼刺，将鱼肉夹到无瑕碗里，一面哄无瑕吃饭，一面笑男子道，“又来蹭饭的吗？若是无瑕吃完还有剩下的，便都给你吧。”

　　“那臣就谢过二殿下了。”男子笑着伏身一拜。

　　“小舅舅！”无瑕见来人是经常将他托在肩膀上的玄羽舅舅，忙开心地伸出手叫道，正是要玄羽抱他去玩。

　　玄羽也喜欢这个和好友性格相似的小公子，也伸出手回应道：“大公子！”

　　却是被二公主和女官无情地打断了。

　　“好了，别闹，坐下吃饭。吃过了就不能再吃？玉河，给咱们的太子殿下端些好茶好点心来，这家伙挑嘴的很，味道不好卖相不好可都入不得他眼。”二公主揽住无瑕伸出的小手，好声气哄他道：“好好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和小舅舅玩，知道吗？”

　　“就是，大公子可要乖乖吃饭，多吃点肉肉，不然舅舅的大老虎趴下来大公子都爬不上去呢。”高旭也上前摸摸无瑕的小脑袋，觉得他头发软乎乎地又揉了揉，“你看小舅舅我，就是吃肉长这么高的。”

　　二公主弹他额头一下，白眼道：“你若只要吃肉那也好养活，偏偏又许多要求，要肥而不腻、要鲜而不膻、要辣而不冲、要甜中带酸，又要菜式独特、又要装菜盛汤的器具漂亮，每日的蔬果鱼肉不能重复、得将写净天下物的水牌来挑……秦荃的天子也没你磨人。”

　　“就是，不光自己挑，还带着四殿下五殿下挑，源佐臣也跟着不好好吃饭。”玉河跟着道，惹来玄羽一叠声求饶：“姐姐，姐姐，求饶过，小的不敢再挑食了。”

　　玉河一面笑一面按住他坐到圈椅上，道：“那好，您就坐在这，多吃些点心，也给大公子做个榜样。”说着，叫人捧上来四五碟式样精致的小点心，做成花朵模样，很是引人有胃口。

　　玄羽捏起一块梅花样式的点心尝了尝，山楂味，觉得挺开胃便边吃边道：“二姐，你说这代国都城是多么寒酸，我这几日在驿馆住着，想去集市上买个草药，居然没什么药店，问了许多人才知代国把买卖市场居然都集中在一起，放在那城西的两坊内，而且价格奇贵。”

　　“你要什么草药，从我这里拿不是一样的？”

　　“二姐，你当我要什么神丹妙药吗？千丝草而已，我想说去集市上拿一包就是，没想到整个都城居然没有集市。”

　　“不该呀，代国和海界常年有贸易往来，海上有港口，国内又有几大河流贯通，陆上也是在各国交界处，怎么会没有集市呢？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二姐，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是没集市，是代国将买卖人都集中在一起，地就那么大，店就不多，搞得什么物件都是奇货可居。”

　　“我改天出去看看，恐怕还是你没找对地方。咱们在海界，满街满地都是商家，没有商户也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不能代国在大陆，就和海界完全不一样了去。”二公主道，“另外，你要这么多药干嘛？在海界配的都吃完了，那可是三个月的量啊。”

　　正说着，无瑕抬起头道：“阿母，我不要吃这个肉了。”

　　“你刚没听小舅舅说他就是吃肉长这么高的？你不吃肉就长不高喔。乖，把这块吃了就不吃了。”二公主哄着他把最后一点饭菜吃完，方转头打趣玄羽道：“待不住了？想往秦中去吧？既然这么惦记着还不快走？”

　　玄羽搔搔头不好意思笑道：“没有，就……先备着嘛。二姐，代国君对你好不好？宫里有没有人给你找麻烦？要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可一定要和我说，大陆对女子的束缚还是比较大的，有些事我出面可能比较好。”

　　二公主轻笑了声：“我还能叫人欺负了去？你且去秦中吧。记得当时出海界，你就说要往秦中去见好友，这又耽误了许多日子，可别叫人家等的不耐烦了。”

　　“阿忧才不会不耐烦呢，他都不知我几时去，我还打算吓他一跳呢……”说着就见玉河拿着病案走进来，他一把抢来翻了翻，“二姐生了什么病？不能生小孩？”

　　二公主忙捂住弥瑕的耳朵，不叫他听见这些话：“嗐，骗人的！不许说出去，知道吗？”

　　玄羽半信半疑，却一扭脸伸到玉河面前：“玉河姐姐，二姐说的是真的吗？”

　　“臣猜不出来。不过依现在局势来看，殿下应该是不打算生的。”

　　玄羽忙问：“什么局势？”

　　“好啰嗦！”二公主施法收了病案，瞪了玉河一眼方道，“我也是有自己考量的，一则我是做人家继母的，哪有刚嫁来就忙着要孩子的道理，岂不是叫君侯为难，叫柏氏难堪？二则我也怕，我们若是在大陆不好，转身还能回海界，孩子们呢，代国定不肯让我将他们带走，就只能留在大陆磋磨。当年若不是宋小公子和思明公主的事情爆出来，谁能想到琉州后裔既然会让凡人搓扁揉圆，个个短命？”

　　玄羽还想再问，二公主看着他两道：“你们俩不许对外说这事，若是海界知道了，我就当是你俩告的状。”

　　无瑕伸手扒下二公主捂住他耳朵的手，撅起嘴，懵懵懂懂地说：“阿母捂住我耳朵啦~”

　　二公主搂紧他，用脸蹭蹭他的头顶：“是阿母没注意，下次不会啦。”

　　“没事~”无瑕害羞地眯起眼，又努力地握住筷子往嘴里扒菜吃。

　　“总之我这里一切都好，太阳你真的不需要担心，尽管去秦中吧。”二公主向高旭道，“如果代国有什么事发生，我会联系你的，不必担忧。”

　　婚礼上的话并非取悦代文侯的虚言，她是为喜欢代国君而来代国，自然也是怜惜无瑕的。她这一辈的姊妹年纪相差巨大，她懂事的时候，姊妹们还是个无知孩童，一个三岁的孩子该是如何模样，她心里最是清楚，绝不该是无瑕这般早熟羞怯。

　　为了安抚柏氏和朝中贵族，二公主出入都带着无瑕，就如往日照顾幼妹一般，常常抱着他蹭蹭他的小脸蛋。

　　无瑕搂紧她，在她怀里轻轻地问，像只还没睁眼的幼猫：“那，那无瑕的阿母去哪了？”

　　二公主握着无瑕的手，把他更抱紧了些，学着小孩子的话道：“阿母在这啊。”

　　看着无瑕认真而落寞的圆眼睛，二公主意识到怀中的孩子并非如她所想的不明白这些事，如果她不说，他也不会问，但也不会相信，只是藏在心中不说。但是也不能像对大人说话一样，直接明白地告诉他他的阿母死了。再三斟酌，她还是开口了：“无瑕的阿母去了天上，在天上看着无瑕长大呢，知道无瑕因为没有阿母很不开心，就拜托我来做无瑕的新阿母了。”

　　“阿母为什么去天上了？她不喜欢无瑕吗？”

　　“怎么会！阿母很疼无瑕的，是因为身体不好，要回到天上去治病。阿母若是不疼无瑕，怎么会知道无瑕不开心，还派我来照顾无瑕呢？”

　　“那，无瑕能去天上吗？”

　　“我们都会去天上的，到时候，我带你去找阿母好不好？”

　　无瑕靠在二公主怀里，点点头。

　　新母亲不是无瑕的阿母，无瑕一直都知道这点。在新母亲嫁来的宴会上，阿母哄他说自己是从画上飞下来的仙女，无瑕是不信的。因为早在阿翁要娶新阿母之前，王宫里的王宜人已经告诉他：阿翁要娶新夫人了，新夫人不喜欢别人的孩子，阿翁也不会再喜欢他。无瑕为此很是伤心，也问过阿翁，阿翁保证绝对最疼他，可是没有说新阿母会不会喜欢他。

　　无瑕还是忐忑不安，直到宴会上新母亲一把把他搂紧怀里，就像荣表兄和欣妹妹的阿母，会搂住他们慢慢说话，新阿母抱着他，贴贴他的脸蛋，轻声道：“无瑕好乖，阿母以后都会疼你的。”

　　二公主自然不信一个三岁多一点的孩子有这么重的心思，再怎么聪颖伶俐，也不可能如此清晰分辨她的话，几句话套出来这些事是王宜人挑拨的。在后宫女官拜谒新夫人的仪典上，当即给了王宜人一个下马威。

　　王宜人正是受宠期间，哪里受得了二公主问罪，吵嚷着要告到文侯面前去。

　　二公主睨了她一眼，放下茶杯，缓缓道：“想是宜人还不知道我是哪里的出身吧？”王宜人一怔，又听二公主慢慢道，“在我们那里，每个人都需修行仙术。怎么修行呢？先找个你不喜欢的人，看她不顺眼，施个咒屏蔽她；听她话不顺耳，施个咒不让她说话；看她做事不开心，施个咒断了她的手脚；呃，还是心烦，感觉这个人在我就心烦，那就施个咒淹没她好了。反正大家都会仙术，也受不了伤，只是不知道在大陆会如何？”

　　王宜人退缩两步，叫道：“你敢恐吓我！我要去告诉君侯！”

　　“去吧，看是你跑的快还是我施咒快。”见王宜人跑了出去，二公主对着其他几位被吓到的宜人淑人摆摆手，笑容满面，“坐，坐，坐，我毕竟是琉州公主，哪里真能干这种害人的事。”

　　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觉得仙人是不会随便害人的，便按住畏惧坐下来，说了一会话，又见王宜人红着眼睛走回来，没缺胳膊没缺腿的，更加确信这就是夫人的威吓之话，皆放下心来，又说了一会玩笑话才走。

　　二公主没理返回的王宜人，说完话，吩咐玉河送各位淑人、恭人、宜人出去，又吩咐人去抱无瑕过来，准备吃饭了。

　　王宜人不顾侍女们还在殿中，“啪”地跪在二公主脚边，抱住她的腿哭道：“夫人是仙人，还请不要和我这种人计较。”

　　“我和你计较什么？”

　　“夫人不是恼恨妾在君面前胡言乱语，才封了妾的口舌叫妾在君侯面前说不出话来？妾知错了，妾再也不敢在公子、君侯面前胡言乱语。”王宜人抱着二公主的腿求饶，泪水如海里的珍珠般一颗颗圆润地从她眼眶落下，眉尖微蹙，梨花带雨，让人不由得想要怜惜。

　　“知道就好，滚。”二公主压低声音喝道。

　　新阿母真的很宠无瑕，会牵着他的手陪他慢慢走路，教他说话，会亲亲他，抱他，在睡觉之前会给他讲故事，会在花架下教他唱琉州的歌，打雷的时候会捂住他的耳朵，还会带他飞到殿宇之上。

　　趴在水球中的无瑕指着底下走动的人，“阿翁阿翁”地叫着，二公主低头一看，是代文侯。忙抱起无瑕收了仙术回到地面上，侍女们“呼”地围上来为二公主整理繁复的华服，为了不让文侯担心，二公主与无瑕约好不能让阿翁看见他们飞上了天。

　　“不要让阿翁知道，会吓到他喔。”二公主将食指竖在嘴前，示意无瑕要对此事保密，无瑕见了，忙点点头，回复自己会乖乖地听话。

　　但是，小舅舅却无须遵从阿母的话，他的一个师傅最爱自由无拘束，又喜高调花哨，连带教导小舅舅的仙术也是最漂亮也最不实用的。小舅舅便是想低调也不行。

　　“太阳的仙术，低调还不如不低调；走在路上，还得让经过的地方开出花来，哪有这么张扬的仙人！”阿母曾这样打趣小舅舅。

　　无瑕却是最喜欢小舅舅那花哨漂亮的仙术，大约小孩子都喜欢不同寻常的东西，没有大人的畏惧心，小孩子见着海上的神物也是天真自然的单纯欢喜。

　　都说云龙风虎。偶尔无瑕随宫人祭拜柏夫人出来，迎面吹来一阵大风，他抬头看去，果见一只斑斓红瞳大虎从云层见探头，伸出爪子按住云朵往人间窥伺，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了，那大虎长啸一声，挟裹狂风从云层间飞奔至地上，脚步虚实，堪堪停留在自己面前，面上甚至能感受到大虎喷吐的气息。

　　他不自在地闭上眼，却是被大虎的亲近逗得哈哈大笑。

　　“我的小世子，可真勇敢啊！”玄羽从虎背上跳下来，一把举起无瑕，单手抱着走入永福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