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燕长。

　　原本的姓名在饥饿和流离中早已遗失，流浪的贫儿不需要姓名，别人唤一声“喂，来食”就得支棱着耳朵挤过去祈求一点食物；别人喝一声“喂”就得缩着肩膀有眼色地躲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元丰元年的大雪，我瑟缩在墙角里躲避风雪。对于寻常人来说，大雪是美丽的景色，是瑞年的象征，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纷纷扬扬的大雪只意味着又有人见不到明日升起的太阳。我裹紧前几日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一件破烂不堪的冬衣，祈求自己能熬过这场大雪，等大雪结束了，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朱二伯，我们救救他吧。”

　　恍惚中，我听见有仙人降临。

　　我努力抬头去看，但太冷了，我又太饿了，看了半晌，竟无法看清仙人的模样。只见得眼前是一群虚幻的影子，其中一个影子肩上坐着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我看不清阿水那日穿着是什么式样，但我记得那一片红，比秋天的枫叶林还要鲜红。好似一团火一般。

　　“小子，你敢杀人吗？”我听见有人这么问我。

　　“敢。大爷叫我做什么，我就敢做什么。”只要你们给我一点点东西吃，最好带着热汤，如果能有一件厚一点的棉衣就更好了，我身上的这件冬衣四处是洞，根本无法抵御这寒冷的冬夜。

　　哈哈……哈哈哈。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既然他们笑了，我也得笑，常年的乞讨生活告诉我，这样也许能取悦他们。

　　果然，他们问我：“你笑什么？”

　　“大爷开心我就开心。”我努力地咧出大笑，但寒冷让我的牙齿颤颤发抖。

　　“好了，随我们走吧。”这群人终于看够了热闹，甩下这么一句话，但这足以让我活下去。

　　他们扔给我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衣，还有两个冰冷的干饼，我便卖身给他们，自愿成为他们的仆从。因为是在燕国境内遇见我的，所以，我名叫阿燕。

　　在佣兵团中，除了做一些仆从的事，我还随着里面的重华先生学习暗杀。

　　重华先生本是西邙夜枭，无名，曾受老芮国君所托，助芮世子平安即位以保朝政安稳。果然，老芮国君逝世后，朝中政变突发，公子重华带兵支持世子，而当国家稳定后，公子重华却受到芮世子的怀疑甚至遭到暗算，带其逃出险境的正是夜枭，然公子重华受伤颇重，逃出芮国境地便再也支撑不住，安排完跟随自己的一众随从后，他怜悯夜枭一世无名，临死之际将名字“重华”赠与夜枭。

　　夜枭无名，有了名字的重华在这世上有了牵连，无法再回归西邙；又因公子重华一事对人心有了失落，重华在暗杀芮世子后流落燕国，最终成为佣兵。

　　但终究和佣兵团里其他罪大恶极的人不同，重华先生即使对人心失望，仍旧心怀慈悲地对待这世间；也是因此，重华先生在佣兵团收留我之后坚持己见地要教导我学问和剑法，教导我何为自己的内心并坚守自己的道，而不仅当我是一个听话的小奴隶。重华先生常对我说：“这世道艰难，活下去很是不易，所以人总要有点能力伴身才能不总是被生活所迫。”先生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不好，嗜酒如命。

　　“燕哥哥，朱二叔说今天有夜市，我们去夜市上玩吧～”有人突然扑到我腰上。

　　“啊，是公主啊。”我收起剑，“先生每逢这种热闹的日子，总是要喝得酩酊大醉，我还要照顾先生。”

　　“重华叔在你来之前就很爱喝酒啦～”阿水开心的时候喜欢手舞足蹈，全身上下都在传递“我很开心”的气味，“我们拉上重华叔一起就好啦～我去喊重华叔～”来不及说话，阿水已经冲进房里。

　　在被佣兵团收留之前，夜市上我在干嘛呢？还是如同往常一般伸出手向人乞讨……和平常收到呵斥不一样，夜市上的人们总是更宽容一些，往往我也能多得一些果腹的食物，还有平日难见的小玩具：羽毛毽子、金鱼灯、四色风车、莲花灯，还有代表福气、快乐、祝愿的仙人面具……

　　“燕哥哥～”阿水从粘着鸟羽的面具下望着我，如大海一般的深蓝色眼睛倒映出我的影子。

　　“公主啊。”我伸手想掀起那面具，阿水却先一步退开，护住脸上的面具道：“呔，哪来的呆子，竟然敢摸凌霄仙人的面庞？”

　　方才没看清，现在仔细一看——嗬，果然是仿海界神王凌霄仙人的面具！连鹰眉也仿的惟妙惟肖。

　　“是吗？叫我摘下来看看先！”

　　“你捉住我先啊！”阿水一甩头，便扎进人群堆里。我本不是真要捉她的，这番也得追在她身后了。

　　“公主！公主，莫跑！”眼见公主在人群中穿梭，难以追寻，我急的大喊。

　　阿水却以为我和她玩耍，一面回头来羞我，一面躲到人群更深处。

　　夜市人深之处，只见漫天缭乱的花灯，满地拥挤的人，我迷失在道路中间，不知阿水去了何处。

　　心急如焚之时——

　　只听见，身后传来阿水的笑声：“燕哥哥好慢啊~我都回来找你了~”

　　回头看，阿水坐在重华先生肩头，面具被她掀起戴在头顶；重华先生喝得大醉，满面通红，双眼迷离，右手扶着阿水，左手提着一大坛酒，走走跌跌，已洒了小半。

　　“小小年纪，常皱着眉头做什么呢？”重华先生伸手揽住我，酒坛里的酒水泼洒了我一身，偏他好似不知一般，“有什么烦心的事，喝下这坛酒，一醉解千愁！”

　　“先生，您又喝酒！”推不开，挣不脱，浑身酒臭味道熏得我难受，却是让人莫名心安下来，我瞧着坐在重华先生肩头傻笑，随着先生醉酒一摇一摆的阿水，担心她把自己摇晃下来，忙拉她下来道，“公主，不要坐在这种地方，危险啊！”

　　最终也没能劝得阿水下来，阿水也没让自己从先生肩头掉下来；只有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醉酒啊。

　　“希望先生能戒酒；总是喝到酩酊大醉就倒头呼呼大睡的人，终有一天会猝死的吧。”我们随着人群前往河边放莲花灯，想起先生醉酒模样就头疼的我，还是忍不住向上天许愿道。

　　重华先生远远坐在岸边，抱着酒坛抱怨道：“喂，小子，不要胡乱说话啊！”

　　“这么远，怎么听到的啊？”所以才说，是忍不住啊，早就知道不该当着先生的面许愿的；但我还是不愿收回自己的愿望，希望嗜酒如命的重华先生，能够活得更长一些，年老少病痛。

　　“那我就许愿，佣兵团的大家，每个人都会平安开心。先生喜欢喝酒就喝酒吧，但是不要一忧愁就喝酒，不开心的酒也不好喝呢；燕哥哥也不要总记得以前了，要多看看我们啊，未来开心的事会有很多啊；还有朱二叔，不要只知道吃肉，吃肉，肚子那么大，也要知道吃点青菜嘛；还有……”

　　阿水不知道从哪里得来这许多的莲花灯，每许愿一句就放一只花灯入河中。真是令人吃惊！

　　皓月当空，漫漫长河，河面上点缀着各式花灯，缓缓随水流向前漂移，好似天上星河倒映在人间，放眼望去，那河面上星光点点，都是俗世间的祈愿……

　　春看花开夏听雨，秋扫落叶冬赏雪，这些从来不是佣兵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在杀人与被杀中一日又一日地单调重复，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离开，有人加入，人们来来往往，佣兵团的生活从未被打乱过。

　　但是，阿水想要离开了。

　　“我厌倦了这种生活。”

　　“什么？”我正擦拭剑身，重华先生临死之际，将他的佩剑留给了我。

　　“我说，我厌倦了现在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我不要杀人了，也不要当卫国公主了，我要离开！”阿水攥着拳头，冲我喊道，那不是她生气的表现，反倒是她鼓起勇气的动作。

　　“以前不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吗？”我笑着，没将这话当一回事。

　　“以前，以前我太照顾大家的想法，想着只要能和大家在一起，做什么事都无所谓，杀人也无所谓；但是大家呢，从来没有将我当作家人，只要我当好卫长公主的遗孤，成为佣兵团的一枚棋子。”

　　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最近任务太多烦躁了？还是因为刺杀失败而烦恼？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了呢？不待我询问，阿水就抢先说道：“我已经忍受够了，总是这样被别人强加想法左右，我也是有自己的思想的啊。”

　　她推开门跑了出去。

　　——啊呀，这就是所谓的叛逆期吗？也不知道好好和别人说话啊。

　　这种事，我真是应付不来，等晚上有空了还是请教下重华先生吧。说来好久没有给先生敬酒了，嗜酒如命的先生大概在地底跳脚骂我了吧。

　　突然变得叛逆的阿水不再好好和我们说话，于某一夜留下书信：

　　兄，

　　我厌恶现在这种生活了，我要去云丘寻找红发红眸的大哥哥了。也许找到他，我就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妻子，不会再回来佣兵团了。再见！

　　妹阿水字

　　真是叛逆期到了吗？总是觉得重华先生还在的话，能更好地处理这事啊！红发红眸的大哥哥是什么人，还有嫁给他是什么意思，阿水已经长大到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吗？云丘？话说云丘不是禁止仙人私自下山吗？这傻阿水，可不是被什么怪人缠上了吧？还是跟着去吧，大不了不露面就好了，真是让人担心啊！

　　佣兵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杀人与被杀中重复往来；既要做杀人的生意，也该做好被杀的觉悟。在第一次接到暗杀任务时，我已经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所以，当听闻重华先生被杀的消息时，我也没太多情绪变动，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啊。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粒粒豆大，躺在大雨瓢泼的泥地里，狂风呼啸的怒吼声在耳边没有断绝过，身上的血液似乎随着雨水的节拍从脖子上的伤口流逝，手脚逐渐变得冰冷，头脑也逐渐变得模糊。忽而，心里十分庆幸，幸好阿水出现了叛逆期啊……跑远点也好，不要回头看见我们这样子，不要为我们伤心……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眼睛的视线也模糊到看不清，忽然想起那年的夜市，自许愿台回来，重华先生背着酒，我背着阿水。

　　“燕哥哥，除了重华叔戒酒，你还许了什么愿望？”

　　“许了很多。”

　　“比如说？”

　　“比如说，希望公主殿下快乐长大；希望佣兵团的大家永远平安；希望我们能多接到一些生意……”

　　“燕哥哥还笑我愿望多，你不也一样。”

　　“是啊，我也一样贪心。”

　　——那些愿望，不知道是不是都实现了，我也没法知道未来的事了……如果有来生，我来生倒是有个愿望。

　　——我希望还能再遇见你们。我们还是好师徒、好兄妹、一家人，不会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发生，也不会有难过和后悔，就那样简简单单，每天都在一起……夜市时我们还可以上街，背醉酒的先生回家，给你买红头绳，给朱二叔买烧猪肉……

　　——人生颠沛流离，聚散分离，生死不聚，此生见到的太多了；所以我啊，只希望佣兵团的大家未来安好，无论未来遇到任何磨难，也能好好地在一起。阿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才进入叛逆期的小妹，怎么会想到要离开亲人远嫁呢？好想能看着你长大，能亲自送你到那个人手上，然而，我永远不可能陪着你长大了，阿水，尽管我非常希望……

　　——所以，来世的话，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还能遇到你们，因为那已经足够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