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危机四伏的变局,第二节
小舅舅身边总是围绕着金光闪闪的讯蝶,凤尾冰翼,十分招摇又十分害羞,远远见着生人便隐匿于高处,鼓舞着蝶翼在高空散发丁点光芒。有时候无瑕累了,趴在小舅舅肩膀上休息,这群怕羞的小东西见无瑕睡着了,又偷偷聚拢在小舅舅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悄悄话。
“它们好漂亮啊~”无瑕轻声赞叹道。
阿母从小舅舅怀中接过无瑕,笑道:“可不是。你小舅舅最是爱漂亮,讯蝶是他最先带入海界的,他的神兽白虎也是最瑰丽的,就连你小舅舅的法术,都是星辰日月为术,鲜花香风相伴,最最鲜艳华丽的。以前在海界,你三姨是七十二城公认的美人,别人就逗你小舅舅:‘三姐姐是不是最好看?你是不是最喜欢三姐姐?’你小舅舅就点头说:‘三姐姐好看,我第二喜欢三姐姐’,气的你四姨几次因为这事要和他打架。”
“为什么四姨要生气呀?”
“因为你小舅舅认为最好看的是他那个叫阿忧的朋友。你四姨认为我们是姊妹,外貌相近,人家夸你三姨美貌就是夸她长得漂亮,如果贬低了你三姨,就是认为我们姊妹不好看,她当然就不服气啦。”
阿母的故事都是南国的故事,故事都是以“以前在海界”为开头。
“阿母总共有五个姊妹,也就是说,无瑕有四个阿姨。因为阿母年纪第二,且大姨母早早嫁给高宗,所以平日里都是阿母帮着你大母他们管着小阿姨,还有你小舅舅那些男孩子。除了你小舅舅是七岁时打大陆来的,你四姨身边还有四姓子假作佐臣跟随,说是未来灵主的肱骨大臣,其实也就是一群小孩儿,整日调皮捣蛋。”
“阿母,佐臣是什么啊?”
“是琉州的官职啦,和无瑕外父的司丞一样啊,灵主之下设四佐臣官职,分别是大司命、天鉴、将臣、元师,这四个人会协助灵主管辖岛上的事务。但是呢,你四姨年纪太小,所以说他们就是一帮小孩儿而已。”
“那他们和无瑕一样喜欢阿母吗?”
“他们敢不喜欢!海界没有女孩子和男孩子分开养的习惯,都是放在一处教养的,所以我带他们玩也是一起玩,他们喊我姐姐也是一起喊。”
“海界没有冬天,夏天长,太阳大,一天有七八个时辰都是在阳光直射中,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缘故,树也格外茂盛,有的人家怕晒,就围着大树搭房子,这样整个房子都笼罩在树影下。你三个阿姨也怕热,但是王宫里是不能围着大树建房的,所以你四姨就使仙法把花苑里的树枝都搭在一起,做成一个大棚子,将花苑遮的严严实实的,因为强行催生树木,每年花苑里的花草树木都得换过一番。”
“哇,四姨和阿母一样,也是仙女吗?”
“当然啦!”二公主点了下无瑕的额头。但她没说,三位小公主的仙术是她教导的,催生树木遮住花苑的确是三位小公主干的事,但是,畏热直接驱动海上风暴给城中之城遮阴却是她干的事。连城中之城百姓都知道,如果夏日海上突然起了风暴,很可能是城中之城中的二公主所为,至于台风的威力,那就取决于二公主这日是否苦夏到暴躁了。
二公主也没说四公主和玄羽的骄纵胡闹是她纵容的。因为三公主过于柔弱和美貌,总是会受到人们或善意或恶意的指点。见三公主受委屈,四公主和玄羽便会联手去找那人算账,为防大人看见说他们欺负人,他两还特意带上五公主叫她装哭。打了人等告上来,源少卿和阳恒泰先好言好语安抚一番,若是劝服不下来,便该二公主以公主身份威逼利诱了,总之她这样纵容,四公主和玄羽自然而然便成了海界一霸。
“有一段时间,我们很喜欢玩捉迷藏,但是你小姨母太小了,跑不快,又不会藏,每次都是第一个被找出来;逢见你小姨母来找人,她找不到,便哭着叫你大父大母来帮忙,这还好;有时候你大父大母忙,抽不出空来,随便叫侍从抱她出去玩,然后她还真的玩去了,白害的我们在那等他半天。但我们又不能不带小姨母玩,否则大母就要把我们挨个教训一遍。
“说来好笑,我和你阿姨们都是在海界长大,却是没怎么见过大海的,因为海界城中之城是处于大海之下的。只在学习仙术时,才往海上的孤岛——岳城去了一个多月。海上的仙人都爱唱歌,不光是琉州的人鱼,海界的鲛人也爱唱歌,尤其是在皎洁的月光下,能听见两处清晰的歌声。”
“阿母,是人鱼唱歌好听些,还是鲛人唱歌好听些?”
“阿母不知道。阿母不记得人鱼唱的什么呢,鲛人的歌也不记得了,就记得你两个小姨母爱听,爬到人家渔船的船头坐着,不说话,一听一整天。那时候伺候的嬷嬷们都担心坏了,担心她们两个被海里的人鱼招了魂,后来还是师傅们过来查看,这两个臭丫头坐在船头喂鱼呢!原来她们两见海里游来了一大片鱼群,便偷偷藏了点心坐在船头掰碎了喂鱼。”二公主怎么会不记得人鱼的歌,随灵主前往海界的子民从小唱的便是这歌,人们回不了琉州,却还是忘不了记忆中的歌谣;仿若融入血肉之中,一代代传承下来。
“在岳城里,有一个老爷爷,很会搓麻绳,几根粗糙的麻线,在他手里一搓,便成了一根结实的绳子。其实是没什么意思的,但是那时阿母和阿姨们没见过搓麻绳,觉得很稀奇,就蹲在那看人家搓麻绳,也没什么事做,就蹲在那看,看到什么时候呢?人家老爷爷说要回家了,我们才站起来,这一下就不得了,整条腿都是麻的,根本站不稳。回去后,教导嬷嬷们又把我们训了一顿。”
“那时候,时间过得好慢,什么事都很有趣,都可以慢慢看一整天。”
“阿母,我们几时去看阿姨啊?”
二公主眼神暗淡下去:“等无瑕长大吧。那时候,无瑕就代替阿母去看阿姨好不好?”
琉州的女子地位崇高,海界也是如此。二公主若是想回家,自然可以回家,只是海界遥远,她如何能舍了这里毫无牵挂地回海界呢?且不说这些,她以什么身份回国呢?海界二公主,还是代国夫人?
无瑕窝在二公主怀里,眨着大眼睛,突然动起来,按着她的胳膊爬起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阿母,我可以养个妹妹吗?就像小阿姨那样的。我会把好吃的都给她吃,会,会带她去听人鱼唱歌,还会,会带她去看老爷爷搓绳子。”
二公主没说话,揉揉他的头发,又把他抱进怀里。
“大公子,醒醒,醒醒。”
无瑕揉揉眼睛,迷糊中看见玉河在叫他,房内点着长明灯,宫女们正在添油剪灯芯。无瑕把头埋进锦被中,拱来拱去,似乎拱到了舒服的地方,不动了。
“大公子,醒醒啊。”
玉河姑姑又在叫他。
“姑姑,我醒不来~”无瑕软软糯糯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他是真的委屈:他好乖乖地睡觉,不懂玉河姑姑为什么要叫醒他。
“大公子是不是想公主了?别怕啊,玉河这就带您去找阿母。”玉河拿过早用熏炉熏热的衣服,便在被子里给无瑕穿上。
无瑕还是有些委屈,但听到去见阿母,还是抽抽鼻子,伸出手搂住玉河姑姑的脖子。
永福宫夜间的风很大,玉河干脆拿了床小被子裹住无瑕,好让无瑕能在其中慢慢打呵欠。
夜风中隐约传来争吵声,压抑而又怒气冲冲。
“您在说什么?”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事不能传出去……”
“那您有没有想过我呢?您当日娶我时的承诺可还记得?您当日说了什么,可还记得?不记得了是吗?您当日说,我代国君今娶二公主为妻,一生相伴,永不相负,违者令我受千刀万剐之刑,死后不得上九重天。”
“纳妾乃人之常情,在大陆上是常事;没必要为此追究吧……”
“我是海界公主,又不是凡人,为何要遵守你们大陆的规定?”那女声又道,“您当日发誓时是不是没想过会受千刀万剐之刑,我问您,您是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孤乃一国之君,你敢……”
“我有何不敢?杀了你,再杀了你那帮姬妾和儿女,我回海界去,照样是我的二公主。”
走了许久,还是没见到阿母,耳畔却一直萦绕着男人与女人的争吵,又听不太懂,无瑕在棉被中勉强睁着眼,靠在玉河胸前问:“姑姑,阿母在哪里?”
“就在里面。来,叫声阿母吧。”
顺着侍女们推开门,无瑕看见阿母与阿翁对坐在榻上,忙伸手叫道:“阿母~”
“怎么把他抱来了?”文侯脸色不好,在烛光的闪烁下显得更是明暗不定。
“公子醒了,闹着要见夫人呐。”玉河在一旁恭敬地回答。
二公主接过无瑕,用脸贴贴他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才放下心来,捏紧他的被角问他:“怎么醒了?做噩梦了?”
无瑕本就没醒,见到阿母更加安心,于是摇摇头,闭着眼睛打起哈欠,小嘴巴抿一抿,缩在棉被里又睡过去了。
“这孩子……”二公主捏捏他的脸,无奈地笑了笑。她站起来,似乎才注意到代文侯还在,冷冷道,“我抱孩子回房了,君侯随意。”她一离开,随侍的女官侍女都尾随其后,仅留代文侯一个人在房里。
宫中条例颇多,好在无瑕还没有入学,二公主仍带着他一起用早饭。她早起有些头痛,前些日子代文侯前往猎宫行猎,夜间多喝了酒,欺辱了前来游说解放女性婚配权的女说客,因着愧疚羞耻和维护名声,要纳那女子为宜人,现在又听闻那女子怀有身孕,更是不能放走。二公主恨文侯不知检点,亦恨他毫无悔过之心,昨日夜晚也是为此事与文侯争吵,只因无瑕寻来才作罢。
见无瑕握着筷子正和一个小肉丸子做斗争,想了一想,还是摸着他的头问:“无瑕想要个弟弟吗?”
“要~”无瑕偏过头来瞧她,眨巴眨巴眼问,“阿母肚子里有弟弟了吗?无瑕会对弟弟好的。”
“不是阿母。是阿翁有孩子了。”
无瑕还未明白什么叫阿翁有孩子了,阿翁也会生小孩吗?就像王宜人一样,肚子里个小孩子吗?未及问出心中疑惑,阿母就离开了,保母挨着竹榻坐下继续哄他吃饭。
“放我出去!放我离开!”二公主还未走近丰台便听见里面传来凄厉的喊声,接着便是东西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侍女们都站在门外交头接耳,没人说要进去阻止的。玉河紧走几步,上去便问他们为什么都站在外面躲懒,侍女们畏缩又包含怒气抱怨道:“那人不识好歹的。不管我们怎么好言相劝,她就是嚷着要出去,如果拒绝她对我们就是一顿打骂,现在没有姐妹敢进去了。”她们抬头见二公主来了,似乎又想说一遍,被玉河瞪下去了。
二公主命人打开丰台的大门,地上摔了一地碗碟器具,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她不看这一地狼藉,叫人搬了椅子进来,正对着那姑娘坐下。房间的门窗都被木板封了,独留一扇只容一人出入的小门,从小门照进来的光线映在二公主身后,仿佛那里便是逃离生天的出口。“你怎么不吃饭?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受不了的。”那姑娘完全没听她说什么,见那道象征自由的门没有被关闭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直到在门口被水绳重新束缚在圈椅上。
“为何不吃饭?”
“放我出去。”女子嘴唇干裂发白,已是多日未沾滴水了,仍是梗着脖子,“快放我出去!你们这是幽禁、强奸,我要告到秦中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的丑事!”
“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放你走吗?省点气力先,医官说你身体极差,又怀有身孕,需要静养,我已吩咐人不得打扰你静修,你且好好养你的身体吧。”
女子眼神更加疯癫,咬牙道:“我不会生下这孩子的。他是孽种。”
“生不生本是由你,留不留也是由你,我无权决定,也无意掺和。只是现在我还不能让你走,一是君侯对你存有愧意,轻易便能叫你得手杀了他,而我的无瑕还太小,我还不想他过早经历丧父之痛;二是你肚中的孩子,虽然并非你所愿,却是君侯近年来的唯一的子嗣,考虑到……子嗣传承,君侯希望你能留下他。你若不愿要他,我自会替你养育他,这点你不必担心。”
“为着那昏君,你便困着我?好一个仁慈大义的二公主,大陆奉琉州为神,你便是这样对待我们的?”
“你想多了,我只是海界的一尾鲛人。况且,神亦有私心,何以我不能?”
“为了你们的私心,就去伤害别人,果真是贵族啊。”
“别像个疯子!”二公主不知是生谁的气,是气不知检点更不知悔过的代文侯,还是气自己站在这就像个帮凶。她只觉胃里面翻腾恶心,想吐得很,嗓子眼里也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你生气,你也尽管发脾气,但我不能放了你,这段时间你就好好调理身体吧。就算不为了你肚中的孩子,也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不是在为女性婚配权和生育权努力吗?不养好身体怎么四处奔走呼吁?就算要去秦中告状,也得养好身体才能去做吧,难道你以为自己以死抗争,后续还会有人为了你对抗一国国主?”
不管身后的人怎么闹腾,吩咐完事情,二公主便起身离开。
七个月后,二公主在教无瑕学习琉州语时,伺候女子的人前来禀告:丰台的那位要生了。原来,在二公主走后,女子也安生过一段时日,可丰台不知怎的走水了,救火的人来来往往,那女子受此惊吓便着了魔,抵死也不愿留在这,哭闹着有人要侵犯她,将丰台的男子都赶走了还不罢休,整日躲着不肯见人。怀孕对女子身体伤害本就极大,她精神更是不好,平日里只能拿汤药吊着。今日不知怎的,突然说要出去走走,宫女违拗不得,只能放她出去,没想到她竟趁人不注意跳了湖,现在受了惊,动了胎气,医官和产婆只得提前预备她生产。
因是早产,不足八月,孩子生下来十分瘦弱,二公主还未来得及细看这孩子,便接到了文侯的传话:孩子既是王室血脉,自然不能流落街头,留在宫中由宫人抚育最好;至于该女子,她若愿意留下,可封宜人,若是不愿留下,也随她去。
女子听了,立即要走,似乎一时也忍耐不得。
二公主道:“等一等,看看你的孩子罢。”因着小婴儿瘦弱,她需得一直用灵力护佑其心脉,以手掌拖着着小婴儿往女子面前递去。
没想到女子厌恶至极,撇过头去不愿瞧他一眼。小孩子似乎也能感觉到母亲厌恶他,哑着小嗓子哭起来。
“夫人还有事吗?若没有,恕民女告辞了。”
女子不顾医官和产婆阻止,执意要出宫去,二公主无奈,吩咐人备好马车送女子离开王宫。
自此,无瑕多了一个新弟弟,因着天生瘦弱,取女名以求琉州保佑,故而小名唤作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