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前年夏天的时候，我便有听闻海界金融发展过热宛如坐在炸药桶上，只需一个小小的喷嚏便可炸地天翻地覆的言论，我保持了理智未对此话嗤之以鼻，但内心同其他人一般认为这只是个吸引大众眼球的荒谬话题。

　　因为我能稍微窥见一二人心的缘故，父亲总是在旁教导我：“凡事三思。”他说，“你是下任琉州的指路人，在说出你的评断之前，要想想这事发生的背景和原因，牵连的范围，和导致的结果，这些你一定要仔细斟酌，考量你说出的话的分量。你身上担此重任，万不可轻视它。”

　　他总是如此说，我知道，他这是为我担忧。虽然周遭人的想法在我面前毫无遮挡，但凡人所为未必是所思，更因我年少对人世所经历之事少之又少，父亲担心我被误导做下错误的决策。久而久之，我便习惯不轻易对一件事做出评判，这个习惯既让旁人以为我少年老成、谨慎持重外，也让人觉得我冷漠不可亲近。我本就养在深宫不常与外人接触，由于这个缘故，那些怀有别样心思的人更不敢走到我面前来，因此我常常感觉前路一片光明，周围皆是亲热可信赖之人。为尽可能了解世俗人生，我常常站在海天一线呼唤风雨吹向海界的各个角落，有意探听陌生人的心声。

　　但我得承认，观心术与看透人心是两码事，我所能了解到的只是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的千分之一不到。保持理智是希望能公平公正地看待一切，但我仍唯恐自己带着道德上的优越感，或者因为我的孤陋寡闻而不可避免地忽略了什么东西。就如前年夏天所听到的关于海界经济过热的事，我内心对看空海界的言论极不认同，但这并非出于我有真实有效可支撑的证据上，而是出于我对海界经济高速发展四百年的莫名的信心——这个以金钱矗立于全世界中心的庞然大物绝不会轻易倒塌。

　　而那时，海界正忙着二殿下与代国君的联姻。阿宝因受了预知梦的影响，很是排斥这桩婚姻，但二殿下与阿宝同样倔强，执意要嫁代国君并说出“九死不悔”的誓言来。彼时高阳太子（高旭）又受了伤，才被鲛人带回来，阿宝便被赶去照顾她这半路来的竹马。

　　琉州的灵力乃代代相承，灵主一脉又是女儿单传，因此每代灵主为下一代挑选夫君时都着实要费一番心力。高阳国世代守护灵力之源——圣灵石，据说灵主年轻时，为自己择婿便挑过高阳国，只可惜当时的高阳王业已成婚，而高阳太子（高旭的父亲）还是个十岁上下的毛头小子，最终才决定与海界联姻。到了阿宝这一辈，阿宝与太子旭仅相差一岁，灵主便做主让阿宝与太子旭多相处，期求他们将来能结个好姻缘。

　　只是阿宝与太子旭年岁太小，还不能理解灵主的意思，只当自己多了个兄妹，阿宝更是以为自己外出打架多了份助力。太子旭好动，喜欢和年岁相仿的男孩子玩在一起，捉鱼摸珍珠无一不乐；阿宝则更喜欢金融街交易大厅那一串串跳动的数字，若非年岁不够，她定是要争一争做那投行的首席交易员的。长君觉得太子旭在强势的女性长辈中长大，很难会再喜欢一个同样强势的姑娘，太子旭听闻此话，咬着指甲道：“唔……差不多吧……我比较喜欢阿忧。阿忧温柔又漂亮……”说着二殿下严令他放开手指头。二殿下比我们中最年长者还要大四岁有余，积威甚重，基本上没一个人敢违抗她的话。

　　二殿下与代国君这桩婚事也算奇谈。因受大殿下早年被秦荃天子献祭一事的影响，二殿下起初对大陆无甚好感，一再拒绝与大陆诸侯的联姻。就在灵主已经认命打算随她挑选一个平民夫君的时候，二殿下却突然说愿嫁代国君为妻。可代国君彼时已有夫人，且两人十分相爱，遂婉拒了海界的联姻。二殿下自此便沉寂了下来，一心帮灵主打理琉州事务。谁知十一年后，代国君丧妻，这桩婚事又被提了起来，但这次不同意的人换做了阿宝。阿宝预见二殿下婚姻不幸，不愿姐姐远去大陆受委屈，失了礼数也要给代国君臣找麻烦。

　　难说阿宝的作为是对是错，她便已放弃拆散这桩婚姻的想法，用打工赚的钱去买了股票，立志要为姐姐攒下百万嫁妆（在阿宝成年之前，私产的监管权还在灵主手中，便是阿宝自己也无权擅动这笔财产）。

　　她在股票上的用心没有白费，买入的第一支股票就赚了大钱，二十个工作日，本金翻了一番，这让阿宝又开心又生气。开心的是短短一个月她就赚了过去一年打工的钱，距离二殿下的巨额嫁妆近了一步；生气的是她本金只有三千钱，翻一番也不过六千钱，距离二殿下的巨额嫁妆仍有天壤之别。

　　“源哥哥，你和我一起嘛！我向三叔要了他的账号，就是给你的。”她缠着我道，“不要只呆呆地看书嘛，师傅不是也说，理论从实践中来，也要归到实践中去吗？想想看喔，你的本金，加上我选股的能力，咱两很快就能成为百万富翁的。”

　　“是你想成为百万富翁吧。”我对阿宝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入伙三万钱，“就这些了，再多我也要被阿翁念了。”

　　“源哥哥你最好了。”阿宝抱起我直转圈。她的情绪外露，是生气还是开心简直再直白不过。

　　阿宝选的这支股票叫林旭精密，是品昂（海界最大的高端航空机公司）的外包工厂之一，主要负责外机组装工序，通过低加工费和高良品率逐步获得了品昂更多的订单，近十年它更是拿到了品昂控制仪盘的业务，挤走了之前的外包工厂。随着人们对航空机的需求增加，品昂的股价一路上升，林旭精密的股价也跟着飙升，股票分析师对它的估价更是从三倍估值提到了十倍估值。

　　但我总觉得林旭精密的高股价维持不了多少时间，这家公司今年身价暴涨完全是因为它夺得了品昂几乎全部的控制器的组装业务。没有核心价值，品昂又是以控制成本出名的（为了控制成本，品昂一向是培养两到三家外包公司分同一项业务，以分配业务量为谈判手段要求外包公司降价；在没有外包公司自愿加入战局时，它还会培养外包公司来参战。林旭精密就是品昂十五年前培养的、与康氏争夺控制器组装业务的公司，难道品昂会坐视林旭精密一家独大却不培养另一家公司争夺业务吗？），在这种情形下，林旭精密的路还能走多远？

　　阿宝与我的想法一致，在林旭精密炒的越发火热时，她果断卖了股票。虽然没有吃下林旭精密最后的上涨行情，却也没有被林旭精密将近腰斩的下跌给套住。

　　她趁着海界强制收购仙乐公司（木府一家专门制作歌曲、舞蹈的公司，因为编曲和编舞的多样化，极受海界和大陆艺人公司的欢迎）时，低价购买了大量仙乐公司的股票，一点也没有琉州对木府看不顺眼的风气（自沧崖君盗取纪国建立木府后，琉州与木府断绝往来，海界的师君也拒绝持有木府的股票）。虽然海界以仙乐公司垄断曲舞行业为由打压仙乐公司，但是仙乐公司制作的编曲编舞质量极高，极富艺术性和观赏性，一旦与海界达成收购协议，仙乐公司的股价会立即反弹至前高位。

　　眼看二殿下的婚期将近，阿宝赚取的金钱数额也在上升，由最开始的每日盈亏二三百变作每日流水几千乃至上万，阿宝对股市的热情也一日高过一日。除了入手仙乐公司的股票外，她还入手了海界船只的期货。

　　海界经济发展四百年，中低端制造业早已跟随资金流向人工和用地成本更低的地区，海界只保留了高端制造业和精密制造业。船只正在中低端制造业行列（即便是造价最高的飞行客船和深海探测船，也只有精密仪器设计行业留在海界而已，外壳和组装等工序全部外发到其他地区），但这并不代表船只期货无利可图。薛国利用低人工、低用地成本和开阔的大陆市场快速占据了船只市场，年初海界船只制造业协会向法院提出申诉，三日前法院对薛国低价倾销船只产品一案做出裁决：海界向薛国实行了惩罚性关税，并签订船只协议。协议中要求薛国不得已成本价向海界销售船只；薛国需设置商行对船只进行版权登记，完善版权保护；薛国需向外国开放本国市场，且海界对市场的占有份额不得低于百分之二十。此协议一公布，所有与船只概念相关的股票大涨，所有人都看好未来海界船只产品的发展，股市一片欣欣向荣。

　　我们就像赌局里连赢十盘的赌徒，已经不知道自己是靠技术还是靠运气赢钱了；整个市场也好似站在风口上，什么概念都在涨，哪支股票都在升，投资者就好像走在黄金池子里，只要你肯伸手掬一掬，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要我说，那些所谓富豪更看重钱的价值、会弯腰捡起一枚钱的故事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要说那些资产上亿的金融大亨，就是我这种没什么钱的小虾米，看惯了每日盈亏几千上万的，也对地上的一枚钱无动于衷。”阿宝凭借船只期货赚够了最后一笔嫁妆，在给二殿下添礼之前，她将钱全部提出来堆在房里让自己一次看足瘾。

　　我点点头，的确在股市真切经历过涨跌起伏，小额的钱数已经很难让人关注到。我注意到自己跟随阿宝出入交易大厅不过数月，已改变对金钱质朴的观念，开始大手大脚起来，这不禁让我害怕，想要远离这个红白色组成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