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九 我是我,第七节

  世人太多变化,世事总是无常。

  在陷入不可解的迷茫之后,高天佑继续自己的历练,长路漫漫,他在易水边遇见了一个濯跣的女子,衣裳华丽,长发披肩,坐在易水边清洗赤脚和裙摆沾上的泥泞。泥泞之下是一滩褐色污迹,仔细看才看的出是血迹。

  “小道君,可以过来扶我一把吗?我从底下走来,实在太疲倦了。”女子向他打招呼,眼眸微抬复垂下,如娇花照水般嘴角微笑,疲倦与脆弱展露的恰到好处。

  “走来的路辛苦,留下来不是更辛苦吗?还是早早离去,也能早些去极乐净土。”高天佑没有靠近女子,“看得出您对人世没有留恋,为什么不离去呢?强留下来也只是在伤害您自己而已。”

  “小道君这是在感化我?”女子将全是血迹的裙摆收拢起来,她睨着眼瞧高天佑,又垂下眼随意地说着话,“可我去不了西方极乐,心中的怨恨太重了,道君,这可怎么办?”

  “怎么会去不了呢?”

  “我被这世上的男人伤透了心,发誓一定要杀掉一百个男人,如今已杀了九十九个,听说仙人都是以天下为重,让我杀了你吧,这样小道君你也能解救这天下苍生。”说着荒谬又讨厌的话,女子抬眸望向高天佑,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注视着对方,好似要将对方溺死在这温柔里,“小道君,您会成全我吗?”

  “若是我死夫人就能去极乐净土倒也无妨,但夫人杀了我就会放下心中怨恨吗?我想并非如此,夫人杀了我之后,还会去杀第一百零一人,还会有第一千人惨死于夫人手中。我只是劝诫夫人,心中的仇恨若是自己放不下,杀再多人也是无法消解的,这两者并不能用来相抵。夫人你被人伤害,心中自然有怨恨,我不打算阻碍你,但夫人你要仔细想一想,这些与旁人相关吗?被夫人无辜伤害的那些人,难道也要再伤害更多无辜人吗?”

  “道君说的可真好,可您既然不愿成全我,何必劝解我呢?”女子娇滴滴地笑起来,她偏过头,垂下眼眸,反手挡着脸,倒是好一派娇俏温如模样。

  “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事呢?冤冤相报何时了?”

  “道君,”女子抬眸望向高天佑,轻佻而又魅惑地笑着,“那么,道君为什么一定要劝解我呢?为什么呢?”

  高天佑垂下眼,半晌才答道,他话语里充满了懊恼和悔恨:“此事是我对不住夫人。我不知大陆对女子的禁锢如此可怕,只是偷情便要淹死人。当时您向我呼救,我该救下您,而不是因为云丘教令袖手旁观;那您现在也应该还好好活着,而不是困在这易水旁虚耗无尽的时光。被仇恨缠绕和诅咒的日子很不好过吧,这都是我的错。

  “很抱歉我没留下来。是我没想到大陆对女性的迫害如此之深,我只以为以你的过错受些苦楚便罢了,没想到竟害的你连命也丢了。”高天佑慢慢走近女子,以手抚她额心念经超度。咒语婉转,一丝黑气从女子身上涌出,慢慢消失在空中,女子也随之度化。

  超度完女子,他睁开眼,望向易水河上,猛然睁大了眼睛,还是和前六次一样,那女子的尸首仍是浮在易水上,他仍是未走出这个困局。恶鬼撑着伞坐在梦中恶女坐的地方,懒洋洋地眺望远方。女尸浮在易水上,面容有些浮肿了,但仍是可以辨认出她是高天佑梦中的恶女。

  无法理解困局仍在,高天佑喃喃自语,似乎在与那女子对话般:“我已替你超度,为何你还在这儿不愿离去?你还有未了的事情吗?”

  “高天佑,你真当自己是云丘的仙人吗?”恶鬼无须听也知晓高天佑在想什么,冷笑道:“云丘没有欲望,但你有。你好好看看这具尸体,那女子早已得到超度,这里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困局。”

  高天佑不解:“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设下困局?”

  “那该问问你自己,当时你为什么不肯救下那妇人?”

  “我是因为云丘有禁令,不许随意插手凡俗事务……”高天佑说至一半,便停下了,当时他是真的因为云丘禁令而没有插手的吗?

  与幻境一样,女子因与人私通而要被夫家淹死在易水中。高天佑路过易水时,女子正惨遭刑罚,女子挣脱男人们的手,向高天佑奔来呼救。云丘不许族人插手大陆事务,当时高天佑并未因女子呼喊而留步。谁知,女子被淹死在易水里,魂灵也留在易水旁作恶。

  他返回易水为女子超度,六次拉浮尸上岸,六次超度,六次睁眼浮尸仍在易水上,六次了,他仍困在这里。

  “既然云丘有禁令,那你又来做什么?”恶鬼扭脸看向他,一脸讽笑,“高天佑,以假面示人也该有个度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高天佑惊惧地瞪大眼,脚步后退,他已经想逃了。可是他逃了六次也没逃出去,只能向着恶鬼厉声道:“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云丘禁令本意是为何,是要求仙人对俗世袖手旁观,还是保护世人周全?”恶鬼笑吟吟地盯着他,但那个笑却阴森森地,让人浑身凉浸浸地发抖,“我还记得你拒绝这女人的话:‘因自己的欲念做出错事,就该有接受惩罚的觉悟;末了反悔,问那些人接不接受你的悔改便是。’被害者求杀人者改变主意放了她,真是个好主意。”

  “我只想着这女子犯了错,便该接受惩罚;却没想过她所受到的惩罚太甚。”

  “那你现在要救回她吗,用高阳王赠你的那块圣灵石?圣灵石灵力通天,只要你诚心求道,定能救回这妇人的。”

  高天佑立时握住脖间的圣物,抬头看见浮在水面上的女尸,复握紧圣灵石,手略微颤抖,他摇头道:“这是云丘圣物,不该……”身体遵从心里所想往后退却。

  “你不也是个怪物吗?高阳王还是用圣灵石救了你。”恶鬼跳上河岸的巨石,头顶雷声轰鸣,脚下河流嘶吼,他站在天地之间,挥舞着手臂,犹如台上的伶人做戏一般,“我是如此痛恨云丘琉州的自作多情,可我还是要承认,仙人以拯救世人为使命。况且,这女子还是因你而死。”讲到最后一句,恶鬼刻薄又嘲讽地笑着盯向他。

  不知是被激还是如何,高天佑突然跳进冰冷的易水中,风吹浪大,他几番扑腾,才抓住女尸往岸边游来。他站在岸边时,心里想着不要掺和这事,可跳进水中,看见女尸在波浪中浮动,在这大风里,也许不一会儿,便会远去江心,再也寻不回来了,心里突然开始不安,害怕女尸就这么没了。

  “舍己救人,果然是仙人啊。”恶鬼有意激怒高天佑,即便见他跳进易水,亦是冷眼旁观,只怪笑嘲讽道,“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圣灵石不肯为你所用,你想要救人付出的就是你自己的命。”

  听了这话,高天佑顿了下,眼见那女尸被河水冲远,他忙洑水前行,努力去抓那妇女的衣袖。

  见高天佑已拖得女子尸首上岸,恶鬼站在一旁冷笑:“我不过拿话逗逗你,没想到你还真想当仙人,奉献自己拯救他人是不是很伟大啊?不过,你这命,没了也罢,灵力极恶极盛,若非高阳王动用圣灵石保你,你也早该被云丘灭了,现在居然是牧天的嫡系弟子,牧天也不怕你哪天毁了云丘。高阳王也是惨,因为一时恻隐之心被攻歼。”

  “你说够了没?”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就是恶鬼转世呢,给别人带来厄运才是你的命运。高阳面对突袭没有反抗能力你敢说不是因为缺失圣灵石的镇守吗?怨恨父母的无情,高阳也该怨恨你的降生。”

  双方突然沉默下来,只听得见河面上风声呼啸和水流的声音。良久,高天佑开口道:“你说得对,我本是不祥之子,若非大王动用圣灵石也保不住我这条命。”停了一顿,他又道,“我怕死,即便知道这条命存在不过是对云丘、对凡人的威胁,我仍是怕死。”

  恶鬼皱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从没想过奉献自己的性命去拯救世人。当时我没救这妇人不是因为云丘禁令,或许不全是因为云丘禁令,还有因为我轻视她,我轻视这妇人的不自爱,不愿纠缠入这麻烦中。

  “我轻视人,我害怕面对自己的傲慢,便将这傲慢当做仙神对人世的不干涉,妄想逃避自己的欲念。

  “我一直不敢承认自己的欲望,因为不想承认自己只是个俗人。我也一直分不清人世与仙神道的区别,和你一路走来,见识了许多人和事,也有些感悟:仙神道追求无欲无求,善恶好坏于仙人来说,无所谓存在与不存在;于人世来说,却并非如此。凡人,正因为善恶情义之分,才会受到欲念影响。我作为凡人,不敢面对自己的欲念,并将对自己欲念的害怕与拒绝,当做是仙神道的冷静中立,这本就是错误;但以仙人身份杀身救人而罔顾自己的欲念,不止是我自己不愿,亦是有违仙神之道。”

  “凡人之身,仙神之道,如何面对人欲,这就是我最大的劫。”高天佑认真道,“我至今仍不知道应对之策,只先不要逃避它吧。”他以指画符,鬼车自远方应召而来,“圣灵石是云丘圣物,并非不能救人;只是我不知这妇人品行,也不知她是否还想回到世上,相比不知结果的救人,抚平亡者的伤痛也许更适合一些。”

  鬼车绕着亡者怪叫数声,又成群飞向远方。

  ——愿亡者安息。

  花生两叶,话分两边。

  云丘冷漠,怎么也无法感受人世的痛苦,昔年黑袍老人体谅世人,因而在云丘植下一棵高百丈宽十尺的神树,神树联系着大陆,就像母亲对孩子包容并安抚着凡人的每一次磨难苦痛。后大势将圣物分别赐予属国护佑,西邙成为神树的守护者,自称神界在人世的使者。

  高阳一夜灭国,死者的怨恨、不甘、愤怒一瞬冲破天地的界限,神树随之施展灵力安抚无辜的冤魂和逃亡各地的流民。死者和流民的怨气愈重,神树散发的灵气愈深,以致这原本庇佑西邙乃至大陆的悠悠灵气一夕之间变成了致人于死地的重压,经年受世人尊崇,享尽世俗香火的神树庇佑之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高天佑赶到西邙时,西邙已陷入死亡一般的寂静当中,满目苍凉。距他上次来西邙还不过一年,他还清楚地记得奉为圣城的地方。经过山门时,他发现原来总有几个人在清扫、洒水、谈话,现在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半块残余的木门无力地悬挂在门框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高天佑随着记忆走上千石阶,石阶上生有青苔,杂草从石阶缝里冒出来,曾经在山林间欢跃的鸟雀现在不闻其声。他来到圣殿,看到圣像蒙尘,供奉的果品有些滚落到地上,有些腐烂了。他呼喊长老,没有人应答。他穿过大殿来到神树所在的中庭,但见神树四周的围栏全被破坏,杂草丛生,牵牛花顺着断裂的玉兰枯枝攀上了神树的枝干;唯有神树一如往昔,仍是郁郁葱葱,阳光透过层层密密的绿叶落下一点点光斑,随风而摇曳摆动。

  “灵气真是充裕啊!”恶鬼不知何时出现,坐在神树的枝干吐息,“这么纯粹干净的灵气,云丘也不多见呢,难怪凡人承受不了。”突然,他猛地咳嗽起来,像要把心肝肺咳出来一样咳个不停,最终一掌将自己摔到地上才摆脱灵气的压制。

  高天佑直接跨过他走向神树,一面解开圣灵石一面拔刀,暴涨的恶力从他身上涌向刀尖,尖锐地破开静谧的灵气。

  “等等,神树是圣物,斩断就不能复原了。”恶鬼躺在地上不动弹,“你想清楚要这么做?”

  “控制不住的圣物?怪物而已。”高天佑毫不犹豫地劈刀砍下,斩断了这颗象征母亲的的神树。待他收刀回鞘,恶鬼幽幽道:“你刚才说的不是你自己吧?”

  高天佑沉默片刻,道:“那我等着人来斩杀我。”

  云丘的安魂咒不可谓不强大,高天佑连续在西邙施了三天咒,才驱散神树残余的灵气,使得一切恢复到凡人的生气当中。

  如今,高天佑有时候问自己,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如此坚定地回答恶鬼,他不知道。他要顾虑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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