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我是我,第六节
古时,曹芮两国交界处是以自东北向西南的九安山为界,后曹芮交战,芮国占领了曹国盛产铁矿的十限城,而曹国在多年战争中又逐渐蚕食了芮国边境地界,以致到了现在曹芮两国边境线极为复杂。高天佑自芮王宫出来,有意往曹王宫走了一趟,没想到离开汉城后,又进入了芮国境内;这也与他游历方向有关,他在高阳曾听闻琉州救世之事,后游历大陆,各诸侯国亦对琉州师君尊敬有加,受恶鬼困扰的云丘修道人希望能觐见灵主求得解脱,故此一直往海界的方向走去。
恶鬼留恋贵族糜烂的生活,高天佑却打定主意再不沾染这些,从汉城出来后,他便一路挑选荒芜的小道行走,避开沿途的各大城市和庄子。就这样,走了十来天,恶鬼忍受不了行走的枯燥,先行一步前往黄州了,只剩高天佑一个人继续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他是在一个行路客解渴的小茶棚遇见阿水的,那个穿着华贵、身边却无一个仆从的孩子正毫无察觉地将自己处于最危险地境地,她根本没意识到财富和孤身女子这两项能引来多大灾祸,还天真地向茶铺老板打听贸城的方向。高天佑瞅见左边桌子上的独眼男子跟着那孩子离去,心里的不安越发严重,忙也跟了上去,果然在一道岔路口看见独眼男子和几个同样恶形怪状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孩子挂在腰间的香囊,其中一个还将香囊举到鼻下嗅了嗅,高天佑听不得他们再说出恶心人的话来,上前打断道:“那孩子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哪来的孤寡道君?”独眼男人也打量高天佑,见高天佑一直盯着他们手中的香囊,心中了然道,“道君是问刚刚那贵族丫头?已经杀了,尸首扔在灌木林里,道君喜欢自去找吧。”
“你们身上没有血腥味,只要说出那孩子的去向我便饶过你们。”
“饶过我们?小道君,看我们谁饶过谁吧。”独眼男子从身侧拔出一把黑刀,直冲高天佑劈砍过来。其他人配合他将高天佑团团包围起来,出刀凌厉,密不透风,宛似布下一张天罗地网来。
高天佑还不曾将凡人的刀法放在眼中,翻身越到树上,口中念咒,刚才所站的地方立时凹陷下去,形成一个十丈深的深坑,那张天罗地网脚下没了依附,顿时都落到深坑里去。高天佑跳下来,在坑旁俯视他们道:“那孩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独眼男人高声道:“杀了,还要再说几遍?”
“还请不要撒谎。”高天佑催动法术,坑顶的土石簌簌作响,俨然他们再不说实话就要掩盖下去。
“她往南方去了,没有骗你,这是实话。”
“你们可有对她做什么?”
坑底的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个面有刻字的黑脸汉子夺了其他人手中的香囊,递给高天佑道:“我们只是向她抢了一些钱,都在这了。”
高天佑不疑有他,反而欣慰地点点头,取下腕上的珊瑚串与这黑脸汉子换了香囊:“这串珊瑚是曹国许太主所赠,想是值得这些钱,你们拿去做些小生意吧,莫要再抢劫他人。法术在两个时辰后就会消失,在这之前你们不要乱动,否则土石会掩埋下去。”
最后在沙洲的一个老旧茶馆赶上了那孩子,如黑脸汉子所说,他们的确只是抢了钱。那孩子向茶馆老妪要了一碗凉水,道了谢坐在一旁的大树下乘凉,见高天佑赶来还欢喜地与他打招呼。高天佑收起急切的脚步,只装作不经意地再逢,他不希望这孩子知道世间的磨难,从而磨损了她的心志。那孩子也不怕生人,听他说要往黄州去便主动提起同行:“我要往贸城去,与大哥哥还是同路喔。大哥哥若不嫌弃,咱们一路上做个伴吧。”高天佑自是不会拒绝,他本意也是护送这孩子回家以免她路上遭遇不幸。
交谈中,高天佑得知这孩子小名叫阿水,今年十三岁整,因为年纪尚小,家里还没有给她取大名,此番是前往贸城看望别嫁的母亲。高天佑听说过这规矩,有些人家疼惜孩子,就一直以小名唤之,甚至取贱名欺瞒上天孩子命贱不值取。阿水说她曾在江国生活过一段时间,江国只有春夏秋三季,夏季长达七个月,又不像木府近海可以降温,可以说一年到头都热得很,但江国有很多其他地方都见不到的水果,削皮去核切碎了,加点食盐、甘草盐、辣椒面、白糖,统共一拌,酸酸甜甜十分爽口。她总是说着说着就舔下嘴唇,抱有遗憾道:“如果还能再去江国就好了。”然后面转向他道,“如果大哥哥历练时经过江国,可一定要尝尝当地的水果,甜到心底哟!”阿水还说起别的地方来,辽阔无边的宗州,山行怪道的罗国,姹紫嫣红的巴国,千湖之地的代国,车水马龙的薛国……她说起这些曾经或长久或短暂住过的地方,都充满了热情和留恋。
和这些梦幻地像云彩一般的国家相比,云丘简直枯燥的乏味,高天佑甚至这样想。他答应了阿水推荐去的每一个地方,并真心盘算等觐见过灵主后,要怎么去这些地方才能恰好在它们美好的时节,后来他想,何必拘于某一时呢,若是他冬季到那儿,那就等花开,等这个国家从花朵中醒来;若是他秋季到那里,那就看候鸟迁徙,去钓湖中贴了秋膘的江鱼,人生那么长,有什么紧要的呢?
阿水很喜欢热闹,夜市、灯会……但凡她听到的,都想要去瞧一瞧,每每见她拿着那双懵懂的、渴望的、祈求的眼睛望着自己,高天佑只能无奈地点点头,真是拿她没办法!听说毛石村有夜市,他们赶在日落前进了村庄,村口旅店的老板见他们一个衣着华贵,一个是修行人,忙介绍到村子里面一家开有桐花的高等旅店。高天佑此番便是历练自己,再不敢同之前贪图享受,因此只让阿水去住那桐花旅店。村口的这家旅店有两层,一楼是堂食,二楼是房宿,高天佑住的便是二楼正南向的房间。他洗漱时听见楼下有欢笑声,便推开窗看是怎么回事,只见阿水和店主人的小女儿蹲在旅店前逗弄一只小土狗,店主人给她们端了一碗剩饭来,她两便挑了里面的肉逗小狗玩。“大哥哥!”阿水瞧见他,欢喜地跳起来挥手和他打招呼,整条胳膊露出了也不害羞,简单纯粹地像棵小白杨。夜市上他带着阿水和店家小女儿逛了小半宿,最后只给那小狗买了一只骨头样式的木碗,一侧装水,一侧装饭食。离开时,阿水抱着小狗依依不舍,抚摸着叫它乖乖地,不要乱跑,不要乱吃人家东西,要小心不被人捉了去炖狗肉。
“阿水,你若是舍不得它,我们可以问店家能不能买下来,我瞧店家很好说话,说不定会答应。”
“不用了。人生在世,终有一别,晚别不如早别。”阿水拍拍衣裙站起来,背起包裹便要离开,“大哥哥,走了呀!”
这便是阿水令人捉摸不透之处,她很留恋某样东西,但是放手也很快;她简单纯粹,却又精通人情世故,这点也是高天佑后来发现的。那时他们经过东市门,听说庄上有有两人,一人年年供奉神台,赈济贫苦,赡养孤寡,但是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向上天祈福,多多保佑他断腿的儿子;一人是凭借着一身好武艺仗剑天涯,好打抱不平,错手杀了人现拘禁在地牢中。按云丘道理,有心为善者不称善,无意为恶者不称恶,但是大陆对这两人的评价却与云丘相反,这也让高天佑愈加迷惘:这两人究竟谁善谁恶?高天佑在心里询问自己。
“大哥哥还在纠结这事吗?在大陆,善行便是善,纵使你无心为善,行了善行便是结了善缘;乱秩序政令者便是恶,有意无意你都坏了人世秩序,就是恶。”阿水长长地“嗐”了口气,似乎对高天佑的糊涂很是无奈,“凡人没有纯粹的善恶,想法与行动也不定相同,大哥哥也要记住了。”
近了黄州,道路愈发宽阔齐整,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不再似乡间小路蜿蜒宁静。阿水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热闹,高天佑心想州府治安严明,遂也不跟着她,任她自己玩去。他买了些饼做干粮,途经桥边人家时,见到一串串的咕噜朵儿的紫色的花朵漫出墙头来,这花与阿水所说的母亲新居前的花十分相似,他不敢贸然打扰主人家,只记住了此地的方位便匆匆离去。
随着讯蝶寻到阿水附近,却见她与一身材魁梧的大汉争执。那大汉拖拽着阿水往前走,一面拖拽一面骂道:“你这死丫头,敢偷跑出来,还不随我家去!”阿水似乎被吓懵了不知求救,只是被对方拖着走。
高天佑历练许久,也有听闻大陆常发生男子拐骗女孩卖到别处的事情,那些男子力气大,一把抓住姑娘不许她们逃走,还会骂骂咧咧地吐出些让旁人误以为他们是一家人的话来。路人听说是人家里事,多不会管,姑娘们哭骂求救也只会被当做无理取闹。他眼瞅阿水要被拽走,忙捻决冲开大汉,阿水才得以脱身。
“怎敢拐骗幼女,你可有羞耻之心?”高天佑几步赶上前来,将阿水藏到身后。
汉子见他会使仙术,不敢再嚷,反而低眉顺眼地解释道:“不瞒师君,她是我家的童养媳。她父母逃荒来的,把她卖到我家做儿妇,我们好吃好喝地养她到这么大,她不感恩戴德,还敢偷跑了?”他不欲与高天佑作对,只骂阿水,“你偷跑便罢了,还敢药我儿子,良心都被狗吃了?”
围观路人本来见阿水没有反抗,又听此话,也觉得是这个缘故,遂纷纷劝高天佑收手,这是人家里事,神台也难断家务事;也有人认为这事有隐情,这孩子是父母卖的还是人贩子卖的尚且两说,这汉子定是对人家不好,不是当儿媳妇而是当仆从驱使,才叫人心生怨怼逃了出去;还有人劝阿水莫做傻事,不愿做人儿媳妇告到官府要求和离便是,怎能药人家儿子,这有理也变无理了。高天佑听得头疼,皱眉道:“如何就判定是他家儿妇?这孩子是我伴随,一路随我从樊城来的,才到黄州,怎生就变作他家儿妇了?”
路人道:“这倒对了,这汉子也是说从樊城追她而来,师君恐是被这孩子骗了。”
那汉子见有人帮他说话,也不怕了,伸手便要抓阿水:“谎话连篇,总还是漏了马脚吧。你以为骗了师君就能逃脱了,做下这等恶事,天都不饶你,还不随我家去。”
高天佑见他凶神恶煞的,不敢叫他真抓住阿水,一弹指挥开他的手,道:“兄台自重!这事一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也不可能凭您几句话就许您带走这孩子。不若您回家拿上当时买卖的契书,是买卖幼女还是毒害别人,我们一起上官府决断,官府若断不了,还有神台,总不会让无辜者蒙冤受屈。”
那大汉想了想,拱手道:“那便照师君说的办,只是我也从樊城赶来,契书还要烦人去拿。师君若不嫌麻烦,还请在这里稍候,我先去驿站寄个口信再来。”
高天佑见对方如此说,心想难道真如他所说,阿水是他买回家的儿妇?可是阿水确实是不愿随他走的。心思既定,他转身安抚阿水道:“不要怕,即便你真是那人的儿妇,我也会送你去见你母亲的。”
围观者见那大汉离去,跟着散了大半,未散的人笑道:“师君,那汉子才是哄你的。他先前怕这小姑娘跑了,强硬地拽在手中,现在去驿站送个口信而已,怎带不得这小姑娘,定是看仙人插手才跑了!”阿水也拉着他的衣袖道:“大哥哥,我真不认识他,他强拉我的!”
——那便是人贩子了?高天佑不知该信哪个说法,只是低头见阿水安然无恙地站在自己身边,也觉得事实如何都无所谓了。他翻手现出用灵力护着的紫花,谁想情绪波动竟影响到灵力,将那花毁的面目全非:“我方才见到一簇像是你母亲所种的花,你瞧是不是?”他看着那枯成一串黑色的硬块,也觉得自己这话不大可信,又道,“我带你去寻那花吧,如果不是,咱们再寻别处去。”
就像白日里做了一场梦,他带着阿水去访那河边人家时,一回头,阿水便不见踪影了。因才遭遇了人贩子,高天佑担心是那大汉不甘心折返带走了阿水,几番散开讯蝶寻人,只是寻不见踪迹。
路过招贤馆时,恶鬼从二楼窗口探头叫他,高天佑不理,继续寻人。待到傍晚时分,恶鬼瞥见高天佑又从招贤馆前走过。神思匆匆地走来走去,到底在找些什么。
恶鬼忍不住好奇,飞到高天佑身边问他。
“我在寻阿水。”高天佑答,“你看不出我所思所想了吗?”
恶鬼白了他一眼:“抱歉喔,我对你们仙人这种自命清高的苦修思想一点也不感兴趣。”它是指高天佑一心苦修,不肯再踏入贵族生活一事;恶鬼无实体,高天佑不愿去,他再对热衷人世游戏,也只能站在一旁眼馋。
“正经些,你在城中可有见过阿水?她大约到我胸口,穿着枫叶裙,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你若是见了她,快些告诉我,先前便有人贩子盯着她,我担心她被人拐了去。”
纵使高天佑心急如焚,恶鬼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样:“没见过,我说了没关注你的动向,那个阿水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你也想开些,可能你与她只有这一段同路的缘分,缘分尽了便散了,这有什么稀奇的?”高天佑气急,恶鬼在他身后随意道,“别找了,这孩子你保不了,你也保不了哪个孩子。”
听得这话,高天佑踉跄停下,他的确救不了人,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心放弃了高阳。他与那孩子的缘分到此便了了吧,只是心中仍有担忧,另制了护身咒随讯蝶飞了出去。
恶鬼离开他一月有余,可高天佑一闭上眼,脑中便涌现恶鬼的所见所闻,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能看透恶鬼思想,他们两人的想法竟然共通了。例如今日,他见到招贤馆中许多人为了自己的思想发言,争辩互相指责,可转眼一瞧,阐述三清思想的正是昨日阐述三清对立的观点的人,语言精炼,态度严谨,就好像他心里坚信他所说的思想一样。
“为了迎合主上,一种说法不行就换另一种,只要能让自己获得权势地位,这些人什么都不在乎。”
“并非如此,他们善辩并非狡辩,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所说,他们都能自圆其说,这说明他们对这些思想十分熟识,如果是为国为民,进入朝堂之后,他们能因局势变通适应国家国人的政策,比那些始终坚持一种思想的人对国人有益的多。”
“如果是为国为民?”恶鬼哈哈大笑,“这话说的好。可惜这里的都是为了自身显贵而专研的小人之辈;若是遇见明君,他们就是救世大臣;若是遇见昏庸主上,他们就是最先蚕食这个国家的虫蚁。”
“你引诱他们了?”高天佑皱眉。
“我还瞧不上这些人。”恶鬼冷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