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佑刚到邙山，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鬼车在他头顶盘旋，久久鸣叫不去，厉声哀戚，闻之可怕。

　　年少时游历大陆，高天佑为了安置高阳旧民，也曾走过邙山一道。邙山之下三里处，有一处清泉，传说是齐申初年，天子不堪蛮夷所扰，派兵攻打，大将军领兵御敌于千里之外，追至邙山之下，被山林间雾障困住脚步，兵马困顿，无力再进；此时有兵士上报邙山西三里处发现一眼泉水，清澈透亮，宛如明珠一颗，将军饮水之后，神清气爽，而一直困住大军的雾障也消失不见，最终大将军在乌里——现西邙元陵——活捉蛮夷首领，迫使蛮夷龟缩雪原近百年，大将军深感泉水之功，特在此定名立碑，号为澄明。

　　高天佑离开西邙后，误入澄明湖。旅途人递给他一些烧开的热水和烘烤发烫的干饼，随意讲着各人遇到的怪谈奇遇，有意地避开了现世的烦扰。繁星漫天，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旅人之间避开现世的谈话，让他得以从族人的伤痛中喘息片刻。高天佑躺在湖水边，仰头望着繁星，手背在额上，身上盖着一件长至脚踝的斗篷，旁边生着火堆，火光一簇一簇的，映在旅人们的脸上和身上。澄明湖没有赐予他看清高阳未来的清明，只能给予他一夜于寒冷中不甚暖和的安心睡眠。

　　距澄明湖三里地远的深山老林，瘴气丛生，满目所见皆是血尸，一剑毙命，鲜血淋漓，现已化作腐尸，臭味浓重，弥漫在山林间不散。

　　亡者多是赶路的商贩、山下的农夫等人，间或还未束发的童子。高天佑认出这是随侍药老的小童，心里只道不好，紧走两步，果然在一颗老松下发现护着药草和小孩儿的药老。医者仁者。高天佑蹲下身，道声扰，才翻过药老的身体，欲从他怀中接过小孩儿，手恰恰触到小孩儿的脸时，他便知了，紫涨的小脸，冰冷的身体，小孩儿该是在药老怀中便断了气，稍停，他仍掰开药老的手臂，将小孩儿抱出来。

　　少纳言请示牧天该如何处置亡者。

　　云丘几百年来禁止族人涉入俗世，以防族人堕入尘世人欲之中，亦防云丘给人世带来为难；百年来，历任牧天均遵守这一禁令。只是如今这位牧天，以不祥之身降生，身为凡人，却在云丘长大成人，遵从云丘禁令，亦为护佑西邙一举折断了神树，游离于尘世之外，却沾染了数不尽的凡世俗缘。

　　牧天道：“大陆讲究入土为安，又说死后归乡，云丘不善此事，交付给当地府尹吧。”

　　少纳言领命，又听牧天问他：“亡者太多，府尹若是问起这是怎么回事，该做如何回答？”少纳言愣了片刻，他从未走出过云丘，自云丘所著典籍中方能略微窥得尘世一二，牧天说到死者入土为安，他已是不解，如今问他该如何应答，他更是没想过。云丘人死后，路葬随兽，天葬随鸟，哪有入土为安的说法，若有遗言，自有仙法可以传达，还需要向何人解释什么。他木木地，半晌，答道：“照实回答。”

　　牧天思索一二，点点头：“是了，仙人该是这么回答。”

　　越发往林中深处走，浓雾愈重，血腥味亦因浓雾而愈发沉重，令人闻之作呕。隐隐传来哀哭，声隐忍而断续，情哀戚而伤怜，高天佑皱眉，停下脚步一看，四周赫然是刚入山林时所见尸横遍野之地。他们又绕回了原处。

　　“这是怎么回事？”大纳言也发现了端倪，问随行的灵官，“是法咒吗？能否找到施术者？”

　　牧天道：“先驱散迷雾再说。”

　　大纳言再进言，深林雾障，再加以与之相生的法咒，强行驱雾只是一时之计，不能长久，届时迷雾再来，仙人无力，便是陷入了维谷之间，不若先找到法咒印迹为好。

　　“大纳言想必忘了，某出生之时，法师为某占算，言之灵力极盛极恶，大王怜惜，为镇住这灵力不惜动用了圣物，想来天下之大，能制住某灵力者只有圣灵石，圣灵石之下，能抗衡某灵力者，恐不多见。”牧天道。

　　话音既落，从他身上暴涨一股戾气，瞬时红光冲天，咒随心动，口闭声落，红光漫向天际，所照耀之处，迷雾退却不再升起，的确是霸道无二的灵力。

　　如高天佑所担忧的，导致众人惨死的正是药老新收的那个弟子，这人本是南阳代家遗孤，家族本是大陆上卖命的杀手，后被武夫人所在的佣兵团灭了全族。这人在家族被灭后重操了家族营生，前些日子因被仇家追杀堕下山崖，走投无路而又遇上面恶心善的药老，便行了拜师礼，入了医家，改名为弥瑕。可是这次随药老入山林间采药，不知弥暇怎生见到了卫公主对阵两界山的妖物，卫公主斩杀妖物的煞气身影激起了弥暇内心深处一直掩盖的伤口，他恐惧地缩在阴暗处，躲避外界的一切杀戮。起初弥瑕还认得药老等人，不愿伤害他们，只往深山里跑，途中遇见旅人，杀心已起，兼之迷了心智，从而大开杀戒，药老等人阻拦不下，亦被杀害。看守这边山林的有三个守林人，两人在山中，一个年轻人在山下，都是看护山林的好手，也都被杀害了，尸首被扔在灌木丛里。

　　红光笼罩下的山林，鬼车盘旋，尸横遍野，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缩在药老尸首旁，把头埋在胳膊里，呜咽出声。着红纹白袍的云丘仙人立于红光下，尘不沾身，面无动容。

　　“弥瑕，”牧天唤他，“事情已经发生了，懊悔也没什么用处。因你而亡的人如果在彼世仍心怀怨恨，那你就该受着，这没什么好说的。可你现在还活着，现世的恩怨还未了结，药老临终前是否怨恨你，我不知道，但当年药老自悬崖下救得你回来，确是希望你能活下来的。”

　　人活一世，求死容易求生难。到底弥瑕还记得药老待他的一番恩义，没有辜负恩师的希翼，亦没有逃避现世的惩罚和怨恨，能直面自己犯下的罪孽。

　　与此同时，奉牧天之命前往西陵拜见府尹的少纳言遇到了不解的尴尬。面对感谢他送回亲人的人们，少纳言面色冷淡如晨雾：“某虽送了你们亲人尸首回来，但非某有心而为，仅奉命行事。既算不得我的功德，诸位自当不必谢我，且去吧。”

　　自弥瑕一事后不久，太子再次拜访云丘，同时带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高天佑早料到太子会来云丘，却没想到这么快。太子紧紧抱着那人，高天佑虽近身为那人把脉，却只能看见那人披着黑袍，带着风帽，露出尖尖的下巴。这人是如何虚弱成这样，以致需要太子亲上云丘求药，牧天是一清二楚的。心虽有不忍，但抬起眼眸，他已做出决定，眼底又是坚定决然的光。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太子不甘。

　　“如无他法，只可往东方走一趟。咒术乃是东方所创，东方自当有其解法。”

　　“……阿忧……便是他们害的，我知晓的。”

　　“如此倒是简单。此事既是他们所为，他们必有所求，太子不妨……”

　　“我不愿去求他们。当年他们害了我高阳一国，如今又害了阿忧，叫我低头去求他们，我做不到。”

　　牧天瞧着太子怀中的人，黑袍风帽，遮了大半的脸，纤细的手指从黑袍中垂落，太子垂下眼睑，抿紧唇，脸贴着那人的前额。

　　恶鬼不愿再见太子这番悲悲戚戚的小儿女情态，他已确定太子会回心转意，便不肯再分心思于这事上。倒是高天佑想起太子曾承过药老的情，药老去世突然，太子又一心扑在那人身上，想必还未往西邙送药老一程，恰好此时弥瑕拜见云丘，便命人去请弥瑕来。弥瑕是否能成为医家新的人物尚不可得知，但报仇复国，多结识些人总是无错的。

　　“太子，我带个人进来，或许他有办法让这位姑娘醒过来。”

　　“不管能不能救醒他，多谢天佑哥。”太子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哽咽。

　　过了一个时辰，才有一个西邙人打扮的年轻男子跟随牧天走进来。此时，太子已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不再像先前那般失态。

　　高天佑进来后，指着年轻男子先向太子介绍道：“太子，这是药老的弟子——弥瑕。”又向年轻男子介绍太子道，“这是高阳太子——高旭。”

　　“嗯，药老和我通信时说过，你是他在来云丘的路上收的弟子吧？药老现在怎么样？自从上次离开西邙后，便没再见过他老人家了。”

　　年轻男人嗫喏：“师傅……师傅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出了什么事情吗？”

　　“师傅……是为保护我才去世的。”

　　这话说完，两人间气氛便有些尴尬。高天佑干咳两声，插嘴道：“先别说这个了，”他转头向高旭用高阳话接着道，“太子，之后我再和你慢慢解释这事，现在先为这位姑娘诊治吧。弥瑕是药老的关门弟子，主攻药学，压制蛊毒应该没什么问题。”

　　弥瑕果然有些本领，出手诊治后，那人便悠悠转醒，只是他也没有办法解除白和身上的蛊毒。

　　高旭离开云丘之前，果然再次求见正审阅文书的牧天。对于此番密谈，没有一言记录，我们也无从得知详细。

　　半月之后，不知为何东方结界破损，牧天亲率八百部众与高阳军士于一日之间灭了东方，毁城灭族，不留一人活口，取回所有流传在外的咒术文书，禁防再有凡人受害。东方自此覆灭。

　　“太子。”牧天率领部众站在宫殿门口。

　　“天佑哥？”高旭呆呆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云丘守备为何会出现在东方氏族，突然垂下头笑了笑。牧天知道他是为自己欺瞒他感到伤心，却无法解释出口，他的确违背了云丘的禁令带守备入大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东方咒术无穷无尽，仅靠他和太子两人难以保证不会出现漏网之鱼，况且太子尚被情爱迷了眼。

　　半晌，高旭问道：“天佑哥，东方没有解除阿忧身上的蛊毒，还留有东方活口吗？”

　　“这些人眼见我们灭了他们一族，不会尽心医治的。”

　　“那阿忧怎么办？”

　　“太子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将来也会成为一代明君。”高天佑假作听不懂他的话，蹲下来，温柔地劝说太子；他将圣灵石从东方首领手中掰出来，慎重放在高旭怀中，“太子在大陆不是联系了诸侯吗？也取得了他们的信任，这是好事，此次东方灭族也可说是太子的功劳，届时，大陆都会支持太子复国的。”

　　“那都是天佑哥和阿忧制定的，我只是出面……”

　　“事实上联系诸侯的不都是太子吗？”

　　高旭摇摇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他抱起那人摇摇晃晃欲走。

　　“高阳呢？太子真要为了一个凡人放弃高阳吗？”

　　“王位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昔年高阳被东方灭国，如今东方亦被云丘覆灭，恩怨两消。”

　　“那高阳故民呢？太子要寒了他们的心吗？”

　　“我无力管他们了。天佑哥，我知这事是你帮我，我亦感激你为高阳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我无法……我的心只有这么大，只能装一个人，一件事，此生，我只想陪着阿忧走完一生，顾不上其他人了。天佑哥，你就当我自私吧。”

　　高天佑上前一步，拦住他道：“太子，不是我原谅你自私便可，而要高阳原谅你才行。”

　　“高阳复国只是我们的旧梦，不是高阳百姓的，只要税赋低，生活安稳，是谁做大王对他们有什么关系？”高旭盯着高天佑，认真道，“牧天，您越界了。”

　　高旭不顾一切地离去了，高天佑因为动手灭了东方一族导致魔血上涌、经血逆行，不得已只好闭关修行。另一边，恶鬼突有所悟，弃高天佑随高旭而去，半夜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