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我是我,第十一节
“你不问我去做什么了?”恶鬼挑起眉毛,“我去见小太子了。”
高天佑不为所动。
“还有他那个小朋友,他求我一件事。”
高天佑似有所动,慢慢地睁开眼。
“你猜他求我什么?”
“无所谓他求你什么。”高天佑又合上眼,打坐调息。
“真不想知道?”
“你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
“他求我抹了他的记忆,关于小太子的全部记忆。”恶鬼微微侧过脸瞧他,他与高天佑坐在灵台同一侧,翘着脚,“我们的太子,深情的很,拿自己的命换了他那小情人一命;可是,对方承受不住这样的深情,竟要抹了这记忆。你可快点派人去瞧瞧,我可不保证那小情人没了记忆还会收敛太子的尸骨,若是当做陌生人尸首不管不顾,太子可就曝尸荒野了。”
如恶鬼所料,高天佑果然皱起眉头:“圣灵石逆天改命并不会危害到太子,你说太子失去性命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不知道如何逆天改命便殉情了?”
“怎么可能?太子怎么可能会为了个凡人殉情?”高天佑站起来,试图往门外走,又不能往前走,只好颓废地坐下来,“不能是这样的。浪子尚有回头的一天,人死了,便什么都没了。为了高阳百姓,太子的死讯绝不能泄露半点。你今天出去还有谁跟着?”
太子高旭离世后第四年,云丘迎来了一位客人,琉州灵主,传说中的预言者。
高天佑自太子离世后变得乖戾阴鸷,因东方灭族一事,云丘年长的长者对他不满,四岳十二睦也渐渐对他怀疑,疑心高天佑已陷入不可解的魔障中;与此同时,西邙现任司祭几次派出暗卫打探他的行踪,公然对抗云丘,宣称他为牧天之位而有意斩断神树,西邙乃云丘亲封的神使,绝不受凡人管辖。
高天佑心寒,却不愿解释,恶鬼暴怒,且不愿在人前掩饰这种慑人的怒气,他伸手捏住这个新晋司祭的脖子,冷冷道:“既然你诬蔑我有意害你们西邙,那我也不能白担了你这罪名。杀了你,我既出了气,也坐实了你们的诬陷,如何?”他手上用力,“嗯?”
司祭两眼鼓出,嘴大张,惊惧地喘着气,高天佑松手,他却没有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心里尽是为牧天眼底的阴狠决绝和碾压自己的力量悬殊而惧怕不已。
高天佑瞧他一眼,道:“滚。”
这人如跳梁小丑一般在他面前作态,让人恶心,但他更寒心的是昔年他折断神树是为保护西邙百姓,如今,西邙近一半的人反对他,疑心甚至判定他当年所为是别有用心之举。扶持他的四岳十二睦如今还有多少人信任他?是否也在暗地里惧怕他?他不敢想,深怕自己想了而且成真了会多么让人难受。
高天佑此举,将自己暴躁易怒的一面暴露于大众之下,人们难以接受此等品行的人为云丘牧天,愈发不信怀疑。于是,疑心与暴怒,不信与阴鸷,交缠相溶,搅得局面愈加混乱不堪甚至不可收拾。
高天佑有意放开对过往的执念,复国的,父母的……他都有意忽略它们,表现的无欲无求,就像个真正的掌天下权的云丘牧天。心底却还存着过往的印象,对着后辈的小孩子,他总是给予了更多的宽容仁厚,他抬手抚上身前跪听经文的弟子的头顶,嘱咐几句便让他们退下了。他自己是明白的,虽然表现的无欲无求,时间久了,也相信自己心境的确平和了,无欲无求,无忧无扰,但是心魔一直在,也许是灭东方后杀业太重,灵力暴走,再也解不得圣灵石离身。
孩子们对海外的仙人充满了好奇,牧天却提不起兴趣。昨夜他疲于应付长老们的无故诘问,未得休息,便听闻武夫人遇刺的消息,匆匆赶往云宫,方知武夫人仅是受了惊吓,未真受得伤。
“大哥哥莫为我担心。我能保护自己的,大哥哥忘了我在大陆是做什么的了吗?”
武夫人愈是表现的不在意,高天佑愈发不能释怀。他对随后赶来的长老们甩下狠话:“各位若是对我这个牧天不满,大可直接冲着我来;若是谁敢再针对阿水,休怪我不客气。”
此事闹完,已是天明。昨日无故拖延没见琉州灵主,已是于礼不符,今日再不得推迟,因此高天佑稍作梳洗后便往明神宫迎接客人。
算算年纪,琉州灵主恰恰成年,又是少年即位,该是个意气风发或少年老成的模样,实际上,灵主说话行事却是孩子气一团,简单直接,直率随性,与大陆那些世家娇养长大的孩子毫无二般。
高天佑才与灵主见完礼,灵主便忍不住问他有没有见过太子。顾虑到太子死讯会影响高阳故民,他半遮半掩说了太子的事情;灵主明显不信,点名要找药老和他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弥瑕。
恶鬼绕着灵主走了一圈,怪模怪样的问道:“药老头名动天下我懂,可这小女孩儿哪里知道的弥瑕名字?”
灵主又道:“弥瑕是承蒙牧天教诲的天才医师,牧天也没印象?”
高天佑道:“某的确认识弥瑕。只是自药老走后,弥瑕便往大陆历练去了,确实不知他何时再来云丘。至于教诲,某与弥瑕说过几句话,称不上教诲。”
却是站在灵主身后的一个雌雄不辨的少年引起了辰吏的注意,浓眉大眼,身材瘦削,五分似男儿,五分似女儿,这人性别形象十分模糊,让人分辨不清,又缩身躲在一众仙官身后,但不经意之间的身形,却是与昨日袭击武夫人的黑衣人一模一样。辰吏不敢惊动牧天,先禀告给少纳言,少纳言记得昨日接待琉州一众仙官时,却是没见过这么一号人,不知道他混在琉州人之中是有什么目的,便命人暗暗监视。
吉祥鸟传来消息,灵主带着那个少年去了武夫人处,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告辞了;少年随着灵主一并离去,没有异常。
弥瑕从大陆修行回来,与高天佑说他在驿馆见到了一个古怪的丫头,带着几个孩子在驿馆后院排舞,看着服饰装扮非富即贵,不是优伶舞伎那一行,更为奇怪的是,旁边坐着一些类似官员的人,板着脸,却不敢加以阻止,明显对着那女孩极尽恭敬之意。
高天佑奇道:“你不认识她?”
弥瑕更不懂了。
“她认出你没?”
“我从未见过那女子,尊者怎么说她没认出我呢?想是我曾见过她?”
图册官又跑来向高天佑诉苦,说灵主把天谕阁翻得一塌糊涂。高天佑听了好笑,问道:“还是找高阳太子和东方的文书记录?你们不若帮忙找出来给灵主,也免得日日抱怨。”
“我们早拿出来了,她不信,非要自己找。”图册官犹自抱怨,“那琉州灵主真是散漫惯了,还说我们存有那么多法术咒术做什么,不如琉州随心随性,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云丘又不是琉州,我们开创新法术关她什么事!”
“灵主大概不知云丘灵力有限,才有此问。”高天佑道,“你们不要抱怨,耐心解答灵主的疑问就是。如果……真受不住,就去找琉州大司命,他会帮忙的。”
想着灵主做事毫无章法,牧天担心武夫人也被灵主惹毛了,且也担心西邙不死心再派人来烦扰她,便让吉祥鸟再过去瞧瞧。谁知等它飞回来,却不见武夫人的踪影了。
虽然长老们诘问琉州是否掳走了武夫人,但高天佑并不想去质问灵主什么,自他知晓阿水是卫国公主后,便已想到了有今天这么一日,祖父想见孙女,天下也没有阻止的理由,只是武夫人拒绝之意明显,而他也确实没想到卫国君手段这么低劣,拜托了西邙不止,还雇佣了他人行劫掳一事。
为此,高天佑下达通缉令缉捕那少年。
灵主离开云丘不久,武夫人便现了身。只她已被人迷惑心智,认人不清,竟向云丘出手,牧天起初还避让一二,见武夫人击碎四柱国结界,妖邪尽出,才出手阻拦,以沙石为术,困武夫人于齐阴之地。忽有一暗箭射来,正中高天佑心脏。
中箭倒地后,高天佑感觉自己与恶鬼身处一片茫茫之中,似是星辰之中。他因重伤躺倒在地,恶鬼倒是第一次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他身旁,让他好生吃惊。
“你不是怕死吗?怎么还敢解开圣灵石?”
“因为还有比死更怕失去的东西。”
“你不恨他们?”
“恨啊。”
“那你仍选择保护他们,因为你是牧天吗?为高位者对子民的怜惜和护佑?”
“也许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也许只是出于我作为一个人对生命的不忍。”
“是的。你当牧天之前还斩断了神树,我倒忘了。”恶鬼轻笑了声。
高天佑也笑了。
他转头看见满面泪水的武夫人,想起自己中箭后仍挂念云丘子民却没安慰她一句,她肯定很害怕,心里因此突生出些歉意来,自己总是顾及不着她,却害她一直为自己担忧烦恼。他想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叫她不要看,不要伤心。
“你有办法叫她忘了我吗?”他转头看着恶鬼,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要看她自己的愿望。她不想忘了你,我也没办法。”
“那可怎么办?”他握住武夫人的手,低声唤她的乳名,“阿水。”
武夫人止不住抽噎,反拉住他的手,用眼神询问他要说什么。
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手也使不上劲,精力不支,心神疲惫,他望着武夫人,可他已经看不清了,眼前只剩一个模糊的虚影,可他知道那是他的夫人,他那大胆而率真的夫人,曾如荒原里的玫瑰一般鲜艳热烈,如今只剩下萧索凄哀,便极力展现一个笑容。血红慑人的双眸,闪烁生了光芒,使得他整张脸都柔和生动起来,仿佛完全没受到刺伤的痛苦,而后,光芒又暗淡下去,眸子失了色彩。
“大哥哥?大哥哥!”武夫人失声痛哭。
废墟之上,鬼车自西方而来,尖声长啸,盘旋于半空引领人魂回归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