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九 我是我,第九节

  “太子……”高天佑先开了口。当年还骑着木马“呼呼喝喝”的稚童如今长得比他还高大,若不是眉眼肖似高阳王,高天佑绝不敢保证自己还能认出他来。

  “可别叫我太子。”高旭摆手阻止,言语间有些不自然,“天佑大哥,你现在可是云丘牧天。高阳三国都是护卫云丘的属国,按理说我还该向你行礼呢!”

  “不管天佑现在是什么身份,当年大王救命之恩天佑绝不敢忘,对太子也不能不尊重。”

  “天佑哥,你说话行事好像大陆人。”高旭道,“算了,只是个称呼,叫什么也不要紧。”

  这倒是事实,在高阳灭国后直至继任牧天之前,他都是在大陆游历,哪里能不沾染上一点大陆的习气呢?这对高天佑来说,并非是羞于言说之事,相反,他非常怀念那段在大陆荒唐的日子。在大陆,没人在意他是否是不祥之子,借着云丘仙官的身份,他和大陆那班年轻的贵族子弟日日赌钱喝酒,谁不满意了,便拔出剑来要打斗一番;他还为着个姑娘被姑娘的未婚夫堵在了赌桌上而不得走。要说那段日子,非颓废荒唐不能描述,但那却是他最像一个普通人的日子。

  “太子是什么时候回来大陆的?这些年由于东方和秦荃的迫害,高阳旧部逃亡各地,所幸当年我下山修炼,与各高阳旧部都还有联系。太子与我联系,我便立即通知了各部,众大臣十分欣喜,纷纷表示只要太子举旗复国,他们皆将随从。”

  高旭咬着唇,没有做声。良久,才问:“他们,过得好吗?”他声称抱着复仇和保护高阳遗民的念头回到大陆,可实际上,从回到大陆到现在,他的心只停留在秦中,难得想到复仇与高阳遗民一次;便是如今来了,也是回到大陆近一年后了。

  “哪有过得好与不好一说。国破家亡,还要面临无时不在的追杀,能活命已属不易。”

  “处境竟是如此艰难吗?”高旭低声问自己。过了一会,他才道,“天佑大哥,你能帮我个忙吗?帮我照顾高阳旧部,最好能收容在云丘,免他们流离之苦。两年,两年之后,我便带他们迁去海界。”

  “复国何不在大陆?要千里迢迢去往海界?”

  高旭笑道:“我?我可不行!我不是做大王的样子。师傅和灵主几次说我性格重情,终会因情所困,可不是个好君主。连劝我报仇都不要呢。我自己也不想做什么大王,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好了。”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轰得高天佑措手不及,他心里突然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一时寂静无声。突听得恶鬼仰头大笑,又用着优伶在台上表演的那种做作且浮夸的语调,加以手舞足蹈:“哈哈,可真是伟大,好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种子!可惜他忘了他还有国仇家恨在身,还忘了因国破家亡在大陆苟且活命的臣民在等着他。”

  高天佑知恶鬼是嘲弄他,并不回应,仅端起茶,抿了一口,勉强道,“也罢。因为圣灵石,害的高阳国破,百姓流离失所,这已是罪过了。”

  恶鬼道:“高阳灭国,多少百姓死于这场灾祸中,数以万计;高阳的苦痛,纵使神树也承受不住,云丘为了保护西邙百姓,不得不斩断生长了数百年的神树,断了人世与神界的联系。”

  高天佑道:“虽说这场祸事是因为东方贪得无厌引起的,可也是因为云丘把圣灵石托付高阳才使你们陷入这场滔天灾祸中。”

  恶鬼道:“如今,唯一能扭转这场灾祸的人告诉我,不愿意复国,为了个女人,要抛弃国仇家恨,为了他所谓的喜欢。真是可笑!”

  “世子不愿复国,东方亦不会知道圣灵石的消息,也免了百姓后来之祸。”高天佑连声道了两次“也好”。

  恶鬼讽道:“他当真以为他可以这么轻松地离去吗?把圣灵石奉还给云丘,就可以独善其身吗?身为高阳太子,复国就是他的宿命。”

  恶鬼盘腿坐在桌上怪笑地看着高旭,突然,猛地站起来,站在桌案上盯着高旭。

  “你要做什么!”高天佑平静地问道。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恶鬼时不时的胡闹与嘲讽,并毫不为之动容。

  “我说你心里想说的话,做你心里想做的事。你说我做什么?”恶鬼收了怪笑的表情,却是换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高天佑恍若未闻,只坐在原地静思。恶鬼瞧不起他这样龟缩在壳中,心里更恨,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高旭道:“我不复国,可这灭国之仇,我还是要报的!”他说完直盯着高天佑,半晌,道,“天佑大哥,虽说你是牧天,可归根到底,你也是高阳人。”

  高天佑冷眼旁观,见高旭面有戚容,知他是真心悲戚,国仇家恨,的确难以忘却;又见高旭将擦过泪水的帕子随意塞入怀中,并非心思细致之人,而他身上衣着饰物,均是秦中时新样式,心里猜是他那位心爱之人的杰作。高天佑本就心有怒气,恶鬼又在一旁阴阳怪气,因此更加怒不可遏,在王子质问他如何不护高阳百姓时,只拿仙神道的守规堵他。

  “我自是会帮世子,但是云丘不能出手。云丘世代规定,不能妄自插手大陆俗事,虽然我是高阳人,可亦是云丘牧天,遵守云丘规定亦是我的职责。”

  “云丘未免太想洁身自好了吧?总是站在岸边,看人们淹没在水中?这就是云丘世代遵守的信念吗?”

  “人怎么会在水中呢?或因他自己错,或因别人错,这都是命。云丘不同大陆,云丘拥有的灵力、法术太多,远远超越于大陆之上,若是轻易插手俗世,反而会令大陆大乱。这才是云丘所不愿见到的。”

  “我不懂云丘的仁慈心肠,怎么可以做到见自己的属国一夜灭国而不动容的!”

  高天佑哪里不知道他是迁怒,心里很想问他:太子既然如此在意高阳故民,可有见过他们国破时无所依的孤苦?嘴上却道:“太子,你还记得云丘训诫吗?”

  高旭一愣,缓缓点头道:“记得。属国第一堂课便是教导云丘训诫,以及我们为何要护卫云丘。”

  “太子还记得就好。”高天佑道,“云丘没有善恶,因此需要凡人来帮我们划定界限。自大释以来,云丘从凡人身上学到的东西太多,第一点便是不要插手。与大陆不一样,云丘承载的力量太大,即便是因为慈悲,随之而引发的事情对于凡人来说都是毁天灭地。太子,云丘若是出面救助高阳,便是宣告云丘会与高阳的敌人为敌,有多少国家从高阳灭国一事里分了羹,这说不清,但是云丘的宣告定会搅乱的整个大陆不得安生。对于百姓来说,平安顺遂、风调雨顺,永无战乱,这才是他们所希望的。”

  “为了大陆百姓任由一个国家灭亡,还是为了一个国家搅乱整个大陆?”高天佑道,“这都不是云丘该做的事。事事都有其命运发展,云丘能做的便是保持中立。”

  “诸侯国发展或者灭亡,这是命;百姓受其国运牵连,或安居乐业,或迁徙流浪,这亦是命。云丘只顺命而为,”高旭怨道,“那牧天该看着高阳旧部四处逃命才对,又做什么联系他们呢?”

  恶鬼嗤笑,高天佑垂泪:“因为对于天佑来说,高阳是天佑的国家,是我决不能放弃的家乡。”

  “我不是这意思……天佑大哥说怎么办,我便怎么做吧。”高旭嘴硬,但语气明显放软了,高天佑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说法。

  可是,他这是做什么呢?用欺骗高阳使者的话再次欺骗了高阳太子,虽说这话也是事实。可是,他是为何呢?当年为高阳子民,他拒绝了高阳使者的求救;如今身为云丘尊者,又为太子的退怯而愤怒,自私而矛盾,他究竟在以何种身份做这些事情。

  武夫人听童子禀告,牧天又将自己关在大殿不吃不喝,似乎还发了脾气,心中担忧不已,靠着殿门柔声问:“大哥哥,你还好吗?”

  门内没有回答,也许,是在思考怎么回答。就在武夫人思考要不要强行破开殿门时,门内传来问话:“阿水,你是可以看透人心的,对吗?”

  武夫人不知道高天佑为什么提到这事,还是照实回答:“是。”她从小便能见到人身上同时有几个自己,能听到那些人心里想说的话和表面的应酬,她觉得这些好玩,便以抖搂人内心为趣。任何人都是如此,除了牧天。初见牧天时,她第一次发现世上原来只有一个声音的人,从樊城到黄州的半个多月,仍是没发现牧天内心与外在有半点不符,甚至在发现她自己偷溜走了之后,还送了护身符给她。温和友善,这也是后来她义无反顾奔向云丘的缘故,她笃定高天佑会爱护她。

  “阿水,你看看我,我是如何?”

  武夫人推开殿门,高天佑正对着殿门垂首跪坐着,身前的茶桌已经被掀翻,茶水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殿内许久未开过门,空中漂浮着可见的尘土。他后面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即使模糊,她也能认出那是牧天的另一个自我。

  “一如既往,风采依旧。”

  武夫人蹭到他面前,俏皮地回答。沉默的高天佑被武夫人这小俏皮引出了笑容:

  “是吗?”

  他不置可否。

  既为云丘牧天,仍放不下人世的血海深仇,执着于报仇复国,已是入了魔障,武夫人哄他说“一如既往”、“风采依旧”,他自己怎生会不知道?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好在太子虽不愿复国,但并不是连国仇家恨也忘却了,高天佑兀自安慰自己,恶鬼却不信,只是他向来不喜欢直接插手俗事,此事便耽搁不提了。

  直到太子见过高阳故民仍不愿复国后,面对高阳老将军拳拳报国之心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高天佑在回信中安抚一心为国的老将军道:“凡人说少年易心动,太子年幼,遇上漂亮的人,心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听说那人是老白丞相的嫡孙,白瑾为人不值得一提,但老白丞相的品格还是受人尊敬的,我相信老白丞相教导的孩子品性不会差到哪去;若对方与太子有缘,将来也许会如大王和王后携手一生,也是大喜事一件。将军与夫人也是年少结发,看在夫人面上,也请对太子多加宽待吧。”他写的如此情义深重,又是云丘牧天所命,老将军自然没有不遵守的道理。

  在老将军接到回信之前,发生了一点微小的插曲,讯蝶竟然被两界山的风云迷了路,误飞往莒国绕了远路,所幸信中也没提及重要的事情,仅仅是牧天的嘱咐而已,故而老将军与高天佑均没重视这意外。

  高天佑一如既往地在明神宫中讲经论道,恶鬼在他背后阴粲粲地露出笑来。

  青鸟带来现世的新生,鬼车带走往世的亡魂。

  往日里,祈福的天坛总歇着数以百计的鬼车,辽阔的荒原,寂寥的枯树,鬼车成群地歇在枯枝上,乍看之下,黑压压地一片,睁着血红的眼睛,仿佛妖树生了花。

  这日,高天佑例行领着仙官在天坛吟诵祈福,没见到枯枝上停歇的红瞳的黑鸟,不免有些纳闷,抬眸一看,西方的天空漫盖一片黑影,振翅远去。

  “那是什么地方?”牧天指着鬼车远去的方向。

  “回尊者,是邙山。”少纳言恭敬答道。

  邙山,位于蔡与西邙的交界处,山之阳,为蔡;山之阴,为西邙。

  “查一下是怎么回事。”牧天吩咐下去,攸而,又改了主意,“慢着,我自己去。”

  促使牧天改变主意的是邙山这个地名,邙山并无奇怪,但邙山以西是西邙,而药老新收的弟子也在西邙。高天佑也知这种没有来由的怀疑不值得相信,但是,不安心,隐隐感觉到会发生什么大事。他每每闭眼,眼前就是那戾气深重的年轻人。如药老所说,牧天年少时也戾气重,现在不照样成了牧天,但恰如药老所说,高天佑深知年少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也清晰地意识到药老的那个弟子会有多么可怕,加之那从眼底生出的防备与不信任,时时让高天佑想起在大陆历练时捡到的流浪猫,养的再久,冷不丁也会抓你一爪子。

  防不胜防。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