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闪耀的流星,第十节
“糊涂!”白程骂道,“你阅历太浅,瞧不起名利二字,可你知道名利才是对他们的最大保证?何师傅教你散金银,举荐人才,都是教你收服人心,教你如何留下能士。平日里你总说我们不教你为人处世,何师傅这教你了,你又这样子!”
“我就是不想这样做,”白策偏过头去,嘴里嘟嘟囔囔尽是不服气,“他们想争为人上人就凭自己去,我又不求他们什么!而且……”
“而且什么?”
“投靠我的兵士都是仁义之人,想的是保家卫国。何师傅这做法,未免太折辱人了。”
“跟你出征,八百将士百人回,为什么他们还跟着你?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仁义二字?他们跟着你,是为了不再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龙门,能衣锦还乡。他们是家无生计的贫穷子,你是天生富贵的公子哥,你和他们论仁义,你不亏心吗?我再问你,你知道有多少人是从诸侯国过来投靠秦中的?你不用名利,如何让他们知道你在重用他们,如何让他们死心塌地为秦中卖命?”
“我……”
“不要说你不用诸侯国投奔而来的将军。你再怎么偏心秦中,能出征作战的也就那几个人,其他人也不过是普通人,甚至是草包蠢货,你宁愿用他们也不愿用外来的将军?好好想想这话,之后我会送你去罗浮山求学,谦虚谨慎,将来莫再做出这等蠢事来。”
白策皱着眉头,咬紧下唇不说话;白程见他眼眶微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身体更是微微颤抖,心下诧异,奇道:“怎么还哭起来了?以往怎么打你骂你,也不见你落一滴眼泪,今儿不过和你说上几句,怎么倒哭了?”
白策摇摇头,声音里已隐隐带了哭腔的钝感:“没……没有哭,我,我知道……阿翁教训我是为我好,我一定……乖乖听阿翁话,好好学着做……一个将军。只是……呃……有些……委屈,我犯了错,为什么……唔嗯……没有人告知我,任凭……唔嗯……我……错下去?”白策真没要哭,可哭泣就是这么回事,带了一点哭腔,眼泪便哗哗落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他不说话还好,勉强还能忍住,一开口,越说话越哭的停不下来,到了后面,话语已经完全断断续续,难以连续了。
“那些人惯会哄着你,哪里还会指出你的错误。”白程愠怒,想骂他没点男子汉气概,可见他哭得伤心,又心软下来,温声安抚道,“好了好了,莫哭了。我已经与罗浮山的慎元君打过招呼了,你过几日便启程吧,慎元君是德高望重之人,也是为父的师傅,你此番前去要好好跟着慎元君学习,若未学成不许下山。不要想着偷跑回来或跑去却月城,敢偷跑我就打断你的腿,知道了吗?”
本哭的哽咽的白策顿了下,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下来。
——阿翁送他去罗浮山虽是为他好,可若他真是未学成可怎么办?真要在山上待着不许归家吗?听说慎元君严厉的很,自己都不入阿翁眼,肯定更不入慎元君眼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未来无望,觉得自己没法去罗浮山,还是求一求无忧叔父的好。因此虽在白程面前点头应承下来,出门后却是转了个弯便往云心斋冲去。白府诸人皆知主君向来疼爱白策,守在房门口的大婢见他眼睛哭的通红,打趣了几句,便许他进去了,只嘱咐他轻声,莫吵醒了主君午睡。
偷摸进房间的白策,见到偏身躺在榻上的白和后自觉放轻了脚步,拉着白和的手唤道:“无忧……唔嗯……无忧叔父,阿翁叫我去……罗浮山,说……未学成不……不许下山。无忧,我不要去。”已经不流泪了,但是身体还是惯性抽搐着。
午睡方醒,眼前还是迷迷茫茫的一片,看人也不甚清晰,白和不知是否看清了眼前人,伸手抚上他的脸缓缓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问话是如此温柔,连脸上的神色也温柔如水般,与平日的神情大不相同,他摸着白策的脸道:“今日你好像有些不一样。”王家的宠溺和白和的纵容,让白策心性一直无法长大,像个完全不解世事的孩童一样不顾后果、不负责任的完全顺从自己心意地任性妄为,也让他生出一双和年纪完全不符的眼睛。白和看着这双清澈如同浅溪的眸子,伸出手摸着它不解道,“你的眼睛,好像不一样了,该更加恶毒凶狠才对……你是好人,但眼睛确实也吓人……现在,你的眼睛清澈,倒像我那不懂事的侄儿……看着他,心累得很,很不想再理他。”
听见此话,白策更加难过,眨眨眼,又掉下泪来:“无忧……无忧叔父不爱我了吗?”
听到“叔父”两个字,白和猛然惊醒,再看眼前人竟是自己的侄儿,不禁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喝道:“谁许你进来的?出去!”
躲在花厅和院子里玩耍的小丫头们听见房内传来白和气恼的声音,又有物器摔落声音,忙进房内去,只见地上稀稀落落已跪了一地人,云萝跪伏在最前面请罪,连白策也跌坐在地上,她们不敢说话,忙跟着跪下听罚。云萝向白和求道:“主君息怒,这几个丫头年岁还小,不知深浅,还望主君看在她们一向认真伺候您的份上,饶恕她们此次罢。”
“主君不看僧面,也看看佛面吧。”她膝行上前拉住白和的衣摆,“这几个丫头死活都无所谓,只是叫人瞧见,以为您不再疼惜小公子,让外人多想。”
“无忧叔父……”叔父如此狠厉,白策一时有些愣住。他熟悉的叔父是温柔的,不管他做错什么事都是和颜悦色的,至多无奈而又疼惜地笑一笑。可如今看来,无忧叔父性子并不柔和,反而暴虐得很,不过是件小事,竟要将放他进来的那两个奴婢打杀了;他第一次见白和如此暴怒,不免有些被震慑住,嗫喏道:“无忧叔父……”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而无言。良久,白和痛苦地按着额头道:“下去吧,我近来不想再看见你。”
“无忧叔父……”
“我累了,你下去吧。”白和疲惫地挥手道。
白策起身便要离去,偏生他哭意还未完全退却,抽噎不止,惹得白和又瞧了他几眼,见他双眼通红,泪光闪烁,无奈地只好伸出手道:“好了,叔父没有怪你,这几个丫头看在你面上也都恕了。刚才你说程兄要送你去罗浮山学习,罗浮山的慎元君我曾见过几面,的确是端方君子,你跟着他必有进益。只是,教你未学成不许下山是严厉了些,我会修书请慎元君每月放你下山一天,如此,也不担心学习冷情无聊了。不要再哭了,好吗?”
白策还想再说,可云萝忙给他使眼色让他出去,他心底也着实害怕白和刚才的模样,哽咽着应了。
自前日被叔父赶回来,上天便有似感受到白策的心情,淅淅沥沥一直下着雨。
“衣服、吃食都多包些,罗浮山偏远在外,冻着饿着可没法立即送过去;银钱也多包些,要现银;还有药丸方子,也都包起来,宁可多些也不能短了。这日子一下雨就冷,再带些大衣裳在路上。”王夫人瞧着婢女们装好的行李,一一拆开看过了才点头,偏头看见白策垂头丧气地坐在榻上,道,“我的儿啊,这又怎么了?还有哪里不尽你心意的,你说出来,阿母都给你弄好,保证我儿在外都是顺心顺意的。”
“阿母,我不要去罗浮山。罗浮山的慎元君是阿翁的师傅,肯定比阿翁更古板更严厉,肯定不喜欢我,说不得我就没法回来了,要一辈子困在山上。阿母,你同阿翁说说,让我留在家里,我保证我会好好和何师傅学习的。”
“还说何师傅呢,何师傅都是让你气走的。”王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瞧着他,“阿母知道罗浮山偏远,要你去苦学是为难了你,但俗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你要长大成人,要入朝堂为将为相,自当要学习上进,怎么能一辈子缩在家里呢?”
“我在家里学不成吗?阿母你想,朝中诸事都是在咱们家议的,我在家里,还可以跟着无忧叔父议政,不比在书上学的多吗?书上那些话,再好也都是老旧了的,和现在的形势也都对不上了。”瞅见王夫人动了心思,白策更踊跃地说道,“还有,无忧叔父已经派人替我去相看良人了,如果我留在秦中,很快就能娶妻生子,到时候我带着妻儿侍奉阿母左右好不好?”他抱着王夫人的手撒娇道,这事情于别的同他这般年纪大的男孩子已是很难做出的行为,只有白策还像个孩子般天真地撒娇卖痴。
谁知王夫人听了此话,冷笑道:“那你还是快走吧。盼你娶妻生子,不如盼我早点死,却月城那个猎户找上门来的事我可还瞒着你阿翁,现在心里还惴惴的。侍奉左右也不劳烦你,有麒麟儿就行了。”
白策也生了气,撇嘴道:“反正我不去罗浮山。”
“这话你和你阿翁说去试试?看不打断你的腿!”
“那我去求无忧叔父。”说着,白策便跑了出去,唬的几个收拾行李的婢女忙让开了路。
“你这孩子!”
这边白策满怀怨气地要寻白和留下自己;那边正厅里,白和、白季和白程三人在商议南明投降一事,也是焦头烂额。
“南明虽是诸侯封国,但一贯游离于秦荃之外,持观望态度,自上次北翟一战过后,南明方有所动摇,此次举国而降,需得个厉害人物才能压住阵。这雨是怎么回事?淅淅沥沥的,这要多时才得停?”
“春夏交际本就多雨,程兄莫要着急。”白季安抚道,“可惜英老将军去了薛国调查蔡世子谋逆案,赵时、白筠战绩虽不错,但威慑不够。若是……”
几人正商议该派谁出兵南明时,白策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站在门口不说话。白季瞧见他,顺势把刚才的后半句补齐,“凤凰儿去怎么样?”
“凤凰儿不行,他性子急躁又不顾大局,担不得这样的重任。况且,他已定了去罗浮山拜师的行程,这两日便要出发了。”白程唯恐白策惹事,忙说道。
“我不要去罗浮山。无忧叔父,季叔父,我要是收服了南明你们便帮我和阿翁说不要送我去罗浮山。”见白季提到自己,白策忙插嘴道。
见儿子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白程气不过,骂道:“之前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这时候来闹什么?”
白策泫然欲泣:“阿翁这么不喜欢我,可想那位慎元君会有多么讨厌我,我肯定和罗浮山气场不和。”
白季笑的前俯后仰,道:“真是个小孩儿,即便不去罗浮山,在家也是要请大儒来教授的,陛下盼望你有朝一日能上朝议政呢。”
“季弟,这傻小子会信的。”白程一惊,先去看白和的脸色。白和倒没什么情绪,只是望着白策道:“我可以同程兄商量,但你须知道我不能代你拒绝慎元君。慎元君德高望重,程兄几番求请他老人家多看顾你,现在你说气场不和不肯去了,这个理由是万万不行的。你好好想想要如何说,等你从南明回来了我带你亲自去罗浮山告罪。”
“我真可以不用去罗浮山了?”
“我没给你这保证,你须得自己拒绝慎元君。”白和并没顺着他的话答应下来,反而慎之又慎道,“无论什么后果,你需得受着,不得再如此儿戏。”
白季接着笑道:“还有南明受降,你做不好受降还是得去罗浮山。”
“我肯定会做好的,受降而已,比冲锋陷阵简单多了。”
“凤凰儿,这事不是单纯受降这么简单。南明与秦荃数十年未有来往,反而与北翟亲近,此番我们也怀疑有北翟残部混在南明军队之中,趁机起兵造反;你此番去,若是处置不好,恐落得一个嗜杀的罪名,但若是震慑不住这帮人,也担心你此行有性命之忧。”
“叔父莫担心,秦中不是称我为天命之子吗?如何我还降不住区区一个南明!叔父只管放宽心。”白策拍拍胸脯,黑黝黝的眼睛仿若含着光般明亮。
白程拦住他道:“慢着,既然你要出战,给我立个军令状,若是你失败了,今后一切事听我们安排,不许违背。”
白策道:“立就立。若是我败了,叫我立时死在战场上,不再苟活于人世。”
白程怒道:“你这糊涂蛋浑说什么!”
见阿翁被他气得够呛,白策昂着头笑道:“阿翁尽管放心,我才不会失败。”
送白季出门时,白程拉住他问道:“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程兄不要多想。”白季笑嘻嘻道,“凤凰儿也姓白,谁会用白家人去分白家人的权力呢?陛下与凤凰儿同样年纪,可惜因为天子的重担居于深宫,自然将少年意气寄托在凤凰儿身上,小孩子脾气而已。程兄只管把这颗心放在肚子里,少年将军有谁不喜欢呢?凤凰儿少年便得如此成就,秦中谁不盼着他早日成人呢?”
元冲五年春末,白策奉命前往南明。白策率一万骑兵入临城准备受降,谁知,南明降军见来者是白策,纷纷反抗。白策大怒,镇住半数降兵后杀了另半数降兵,四万降兵被杀,一时天光无色,血流成河。
白和本就担心白策杀业太重,但又担心其他人无力镇住这种状况,便插了暗桩在白策军中,吩咐其若是出现杀降一事便传言为南明诈降。果然,谋士上书道:“此事是南明诈降,非白骠骑自己之过也。”白策听了跳脚大骂:“本就非我之过,何必遮掩!”谋士道:“无人会信。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所愿相信的,而不在乎真实的事情到底如何。”白策不愿,特意上旨说清事情:并非他滥杀无辜,并非南明诈降,白骠骑宁死也不愿担这莫须有的罪名。
可奏疏到了秦中,却不见了踪迹;白策如何不知是无忧叔父所为,在云心斋发了一通脾气后,便往外跑去,急的云萝跟在后面喊:“慢点,慢点。大公子您总是这样毛毛躁躁的,难怪程君要说您。”白策不理她,只一个劲朝外跑。
“哎哟,我的大公子,您真是哪日不闹腾点便叫人不安生啊。”云萝拉不住他,忙唤了几个小奴跟着去,又喊人去让家丞派几个大奴跟随。
白策闹脾气,只一个劲往前冲,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坊市中;他本想着回却月城去,可是没有骑马出来,身上又没有现钱,他也不愿意服软回白府,只好站在街角惆怅。谁知揽月坊的姑娘们坐着牛车从这里经过,她们从车里见了独自徘徊的白策,忙下车来拉他,簇拥着他去了揽月坊。
这边白策醉了酒,那边白家已得了消息派了仆从来接,担心他喝多了酒闹头疼,牛车上堆满了软绵的锦被,又吊着安眠的香囊,只等他爬进车里昏睡一番。但牛车悠悠地晃着他不舒服,路过玄武门时,他便叫人停下车坐在玄武门下歇一歇。忽觉缭缭雾气升起,牛车后传来孩童一句软糯的唤声:“哥哥。”白策听着那声像是白籍声音,便回道:“是麒麟儿吗?无忧叔父让你来找我的?叔父认错了吗?反正这事我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