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闪耀的流星,第十一节
来人从牛车后转出来,却不是白籍,而是个陌生的半大孩子,未说话倒先向他俯身行了一礼:“某乃北斗星君,自延云山而来。因信徒禀告上天说骠骑尉名不副实且杀戮过甚,希望吾等能鉴之一二,故某冒昧前来,不知可打扰到将军?”
那孩子裹着一身大衣服,还是夏季,虽然多雨,他穿成这样倒也不怕热,再细看,他面色苍白,嘴唇无色,形容也分外消瘦。
“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么?”白策望着那孩子面容,问道;他醉的实在厉害,也没想到这孩子来历不明,他此时的行为也实在不对。
“我身体向来如此,倒不是在病中。”那孩子身量不足,站在牛车旁竟只比车辕高上半身。
“唔,这样不好,”白策沉吟半晌,扬起声调道,“我记得麒麟儿小时候也是爱生病,弥瑕君写了道方子,后来麒麟儿再没生病了。我回去找弥瑕君问问,你哪日有空来找我就带去吧。”
“将军果然是赤诚君子,琉州大司命曾赞代烈侯是天下最性纯之人,依我看,将军心性之纯,心志之刚,实属少见,可与烈侯并称,也该当得天下人称颂。”
“错了错了,天下人惧怕我才对,骂我是大魔头呢!你怎不知?秦中人倒是爱我的紧。”白策笑道。
“某不看事,只看心。将军的真心纯洁干净,当得起这番话。世人说将军名不副实,但某细观将军面相,确实乃不世出英雄,名不副实实乃世人误解。将军可否同某上九天共游,也让其他道友能一观将军英姿,好解除世人误解。”
“九天比却月城还要热闹么?若是比不上却月城,那我就不去了。”
“将军只管去瞧瞧,好不好玩,将军自己瞧了不就知道了。”
白策已是醉醺醺的,与那孩子说话到一半便深思昏沉,昏昏欲睡了。
这一睡,却是睡梦中突然发了热,白策躺在榻上直喊“头疼”,见侍婢出去唤大夫却还爬起来担忧道:“好姐姐,不要惊动了阿母阿翁,阿翁知道我昨日跑出去喝酒又要骂我了。”侍婢忙笑着答应去了。
本以为是昨夜在外吹风着了凉,大夫的方子也是照着祛风消热的症状开的,房内的大婢珍珠担心小奴们熬药不担心,还亲自往小厨房煮了汤药端出来。谁知到了第二日,热度没消,白策身上还冒出了一些红色的丘疹,他头一天还知道喊疼,今天却是疼的昏厥过去了。
自白策长大,保母便退下来帮他看着房里的丫头是否有作乱,平日里都是过了午时才入府中。今日却是早来了些,入门便听见白策房内的丫头一个个凶神恶煞地抓着大夫,细问下方知白策竟突然犯了恶疾,那大夫不中用,不知道该怎么治病,只连连告饶。
保母是随王夫人入秦中的,她乃却月王家的家生奴婢,自王夫人与白程结亲,她被王家主母特意挑出来学习礼节、药草、医护等事,是王家特意给白策备下的乳母。此番,她见白策突发恶疾,虽然心里着急,却也没像丫头们哭天喊地般,几句话便下了命令:“你们这帮糊涂东西,大公子都已经病晕死过去了,你们还顺着他心意瞒着这事呢?还不快告诉主君和程君去,好请弥瑕君过来。一个个只会在大公子面前装乖卖巧,看夫人过来怎么发落你们!”
丫头们不敢再逗留,慌忙将此事禀告给白和、白程等人。那大夫眼瞅不好,见白策房内乱作一团,便偷摸着逃了。另一面,王夫人听闻儿子突然发了急症,也顾不得其他,将白策房中的一众伺候的婢女小奴都骂道:“你们做了什么?我的凤凰儿向来都是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你们这帮人怎么照顾的?”
丫头们慌忙求饶:“夫人恕罪。奴等也不知公子怎么突然发了热,前夜还是好好的,还叫我们去寻弥瑕君要方子,昨天早上公子便是发热了,最初大夫诊断是春夏交替,受了凉,喝几剂汤药便大好了,奴等才顺着公子心意将此事瞒下。”
王夫人大怒,喝道:“还敢推诿,既然说公子前夜身体安好,昨天却发了热不是你们照顾不周还能是什么!”
“……可能是前夜在外面吹了风。”白策最喜爱与人玩闹,底下这帮奴婢平素都是曲意奉承,今日见闹出这等事来,方知闯下大祸来,一时恐惧王夫人处罚,一时担忧白策恶疾,一时又忧苦自己后半生没了着落,真心假意分不清楚,此时都哭了起来。
“吹了风?公子前夜去做什么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回禀?”王夫人愈发生气,“你们这帮下贱奴子,我将凤凰儿交给你们,你们却是坏着心眼要害死我的凤凰儿才好是不是?”
“好了好了,别和几个丫头生气了。”白程抬手命几个丫头退下,“弥瑕君来了,先让弥瑕君给凤凰儿看看吧。”
说着,家丞带着一中年男子走进来,没有童子跟随,他便自己背着一个药箱,式样老旧,药箱几个边角也脱了漆,但其主人又按着木头文理刷了桐油,整个药箱都散发着桐花的香味,药箱底部刻有一个不甚明晰的神树样章,神树底下又刻着一行字:赠吾徒弥瑕。再看这男子,不似先前的大夫着医官服饰,只着一件天青色长袍,倒有些像城外苦修的道君;衣裳年代太久,雨过天晴的天青色有些褪色了,袖口、衣领和下摆处也有磨损的痕迹,打着同颜色的补丁,针脚细密,可以看得出缝补的人很节俭,还有一点爱美之心。白和扫过那衣裳,皱眉觉得不对,又暗自地打量了几眼。
白策知道自己因疼痛昏死过去,但他的意识却十分清晰,不仅能听见房内阿母与乳母的哭声,还能听到更远处,弥瑕大夫的病案和阿翁的怒火;那些声音模模糊糊,只能听个大半。
“十数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知道,他是我秦中的骠骑尉,是我秦中即将征伐诸侯的利剑?他年纪才不过十九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他还有一大堆事未做,还有功德未建,他怎么可能会死?”
——是阿翁!阿翁在说什么?谁要死了?
“程君,臣并非危言耸听,此病来的凶猛,又无治好的前例。”弥瑕道,“十数日还是臣估算的最好情况。”
“没有治好的前例?”白程道,“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这么染上了?”
“脸色发青,身体疼痛不止,高烧不退,兼之身上出现红疹,如果臣没有诊断错误的话,此病与三十九年前的青野山疫病一模一样。如若确诊,那么不出十日,秦中就会出现大批染病者,该病传染极快,基本只要接近病者就会患病,秦中必得封城才能阻止此病外传。”弥瑕道。
——三十九年前?青野山疫病?什么情况?
阿翁却似乎了解此事,对此很是震惊,半晌,才咽下口水问道:“不可能。那场疫病西邙圣手和琉州师君都参与救助了,早已消灭于大陆,怎么可能还会再次出现在秦中?弥瑕君,我敬重你,但你不要胡说。”他低吟着,似乎想到了很不好的可能,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出来。
“程君若不信,可去翻阅病典存档。青野山疫病本来就与寻常疾病不同,发起突然,治愈艰难,更何况当年疫病从没有治愈记录,只是记录西邙圣手发现此病怕高温后,秦中请琉州师君帮忙控制天气,在秦中大旱前夕堪堪控制住疫情而已,但这远远没有到达消亡的地步。另外,青野山疫病传染性极大,秦中为了防止传染,尸体都是就地焚毁,当年长泰氏为了研究此病,偷了三具尸体回西邙研究,但是没想到尸体因病损坏太严重,未到西邙就化成了一滩血水,因此青野山疫病从未有治愈方案。”
“已经过去了三十九年,也许那疫病早已消失,不会再出现了呢?也许这只是一场与青野山疫病相似的病情,弥瑕君何必吓自己?”白程心底已经知道弥瑕不可能诊错病,对此亦十分恐惧,因此不顾往日的礼节慌忙地求他,“弥瑕君,拜托你再仔细瞧瞧凤凰儿,他不能有事的。”
“程君,我已经再三确认过了。”
“不会的,凤凰儿还那么小,他怎么会染此怪病呢?”
“程君!”弥瑕君打破他的抗拒,强硬道,“现在没有时间等您纠结了,病情紧急,人命关天!即便大公子患的不是青野山疫病,也是另一种不知名的疫病而已,而我们完全没有解决办法。”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白策趴在门上听了半晌也没见半点声响,忍耐不住要离开时,突然听见阿翁苍老的声音:“……你需要我做什么?”白程平日以君子束行,自我要求遇见再危急的事情也要面不改色声不改调,虽屡屡被白策气破功,但骂他也是字正腔圆,可刚才他清亮的声音一下子苍老了,就像一丛红艳艳的鸡冠花突然萎靡成枯叶,全无生气。
“我需要您派人去查一查军队的途经之地、死亡人数以及发病情况。我怀疑此疫病是大公子在北方征战途中染上的,如果是战场上感染的,那么很有可能此病已在军队中传染开了。如果能查到是什么缘故导致疫病再次发生,也许我们就能找到解决办法。”
“仙人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凡人可以解决吗?”
“程君,琉州和西邙不能救助秦中,秦中便要听天由命吗?”
“原来说的人是我吗?我可是快要死了?”白策暗想,想到自己命不久矣,竟也觉得十分伤心,他还没孝敬阿翁阿母,叔父外父,还有舅舅他们,他还没有打赢所有诸侯,把这些诸侯都打趴下,他还没喝够揽月坊新酿的桂花酒……早知如此,就回却月城一趟了,舅舅说有好东西要送给他,至今还未揭露谜底呢。
他暗自神伤,恍恍惚惚之间,感觉去了另一个地方,正值他茫然时,忽听闻茶碗轻碰桌案的声音,有人开口道:“我给你弄来黑刃佣兵团的东西,不是让你站这和我说做不到的。”
听这声音,是无忧叔父。可不是他熟识的叔父,是那个冷漠近乎无情的叔父。白策想起去年的旧事就慌,转身要逃,却于逃跑的风中,突听见怪笑一声,心生疑惑,又停下脚细听,只听得弥暇道:“法子也不是没有,只是难得。”
“如何难得?只要能救回凤凰儿,便是十八层地狱,我都能走一趟。”
——无忧叔父果然还是疼我的,若是此病好了,我肯定要好好孝顺无忧叔父。只是弥瑕君也太可恶了些,明明有法子救我,却不告诉我阿翁,还要无忧叔父来问才肯说。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法子,听起来好像很难的样子。
房内却是无言,白策等的无聊,方听见弥暇道:“昔时仆随师傅在西邙修行,曾听闻云丘圣灵石能向天借命,海界鲛人心头血可活白骨,琉州则有冥王镜沟通阴阳。海界消失,云丘退隐,只剩琉州还与大陆有联系,如若主君能借得冥王镜,大公子或有几分活命机会。”
“几分?”
“三分。”
“那我便往琉州走一趟,凤凰儿就托付给你了。”
“琉州路远,至少需半年往返。”弥瑕道,“如果在你回来之前,大公子便发了病,我要按诊治青野山疫病的方法烧毁大公子遗体,以避免其他人感染此病。”
“你敢!”白和喝道,他转而平静下来,又道,“你的话我都清楚,但秦中忍辱负重多年,好不容易能在诸侯中扬眉吐气,凤凰儿不只是秦中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我决不允许他有事。”白策听了暗暗得意,心想果然自己才是预言之子,“虽然当年的事我记得不甚清楚,但我还记得当年我受了东方咒术,不吃不喝的状态下昏迷了近两个月,你在云丘先后受教于药老和牧天,难道不知道咒术的存在?”
“咒术不善,当年东方氏族以咒术加害凡人,后被大释牧天放逐于大陆。我入云丘时戾气深重,师傅并未教导我咒术。”
白和突然轻笑了声,道:“东方灭族,云丘退隐,药老痴迷药毒两道,想必舍不得让这咒术消匿在人世间,必有传授下来。弥瑕,我知你苦行无所求,可旁人并非如此,你不如回家问问住在兰若巷的那位浆洗娘子的意思,再来复我?”
弥瑕愣怔地望着白和,他脸色大变,声音也变得着急起来:“这不关她的事,你要找麻烦冲我来。”
“我什么都没说,你着急什么?凤凰儿这种情况,必须得咒术压制病况,才能等我回来。”
“我明白了,我会请大师兄下山,但你需知晓一事:这咒术一旦施展,绝无挽回之可能。”片刻不停,又听弥瑕呼吸急促道,“被诅咒的人,死后再无可能入安生之地。”
“传言而已,不可尽信。”
昏昏沉沉,混混沌沌,无忧叔父的哑谜听不大懂,白策只听到弥瑕君说有法子救他,便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地寻着他平日喜爱的地方去,却错过了白和无情的后半句话:
“帮我拖上半年,若半年内我赶不回来,自当顺应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