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八 女子本慧,第九节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

  “我不知道。”纪元澈的确不知该如何评价木府府君,她的母亲骂府君是窃国贼,她的亚父赞府君是改革家,她一路所看所听,有怒骂的,有怨恨的,有希翼的,有欣喜的,她无法辨认如此复杂多变的评价会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为继任者呢?”

  纪元澈想了想,还是说:“我不知道。”她承认自己看不懂这个男人,也不懂为何他要这么做。若说以执政能力传位于她,可她于朝政上并无多大天分,莫说比对许太主这样的雄主,就连白秐的坚韧与魄力她也比不上;若说以宗法制传位于她,府君这种敢为政治理想而篡位的人,会遵守这种无聊的继承制度吗?

  “你似乎对此一点也不好奇。”府君轻笑出声。

  “还是有一点好奇的。”纪元澈认真道,“我很想知道府君为何选择我为继任者,不管识人用人、制定国策或是其他执政能力看,我似乎都不是最好的人选。”

  “因为挑选继任者本就与这些无关。”府君笑道,“若是你认为自己擅长这些事就不能在继任者之列了。”

  “木府建立的初衷是为实现一个平等共治的国度,我不惜以独裁者的身份推动公民大会、联合执政等制度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如今,我要结束专制的时代,将君主作为国家象征束于高阁,因此我的继任者不能有执政野心、不能有党派支持、不会为权力地位所诱惑、不会干预朝政,当然她要是王室血脉,如果能温柔娴静、又与民众有渊源、能得民众支持……”府君慢慢说着对继任者的要求,纪元澈的脑海里已渐渐浮现那人的形象,她道:“那就是我。”

  “我希望你没有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而生气。”

  纪元澈摇摇头:“我不会为此事生气。但我有些疑问,既然您目的是平等共治,为何不向琉州解释窃国的缘由呢,请琉州派遣合适的人选或者监督木府的制度不是更好吗?毕竟,我不会在木府停留太长时间,待阿母回来,我便要离开木府了。”

  府君的脸色变了一瞬,但这变脸十分短暂,以致于纪元澈根本没注意到它。“难道我没有向琉州请求过吗?我请求过,但放弃了。琉州的制度已经落后,岛上的师君也无法理解联合执政的意思,他们还坚守着老一套,四姓互为姻亲以保证灵力的传承,非四姓者挤不进他们的圈子,也难以上进。灵力高深者愈有资源,仙术灵力也愈发精湛;灵力低微者苦于生活,仙术灵力也越发淡薄。琉州岛早已如同过去的纪国变成一潭死水,四姓拥有无限光明,底层无出头之路。

  “江纪政治承接于琉州,纪国发生的一切,江国也在发生,琉州如果不加以改正,同样也会发生。而我至今,还未见到琉州改革的迹象。”府君向她笑了笑,“当然,我选你也是有私心在,其他人为继任者或许会因为什么理由妥协甚至退缩,但你不会。阶级固化是我与瑶姬一直想要打破的困境,你绝不会让瑶姬的梦想破灭,是不是?”

  阶级固化,纪元澈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是在前往秦中的路途中,当时她们的车队在芮国境内被一起奴隶暴乱拦住,跟随她的师傅安慰她道:“别担心,这事在大陆很普遍,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的。”一个女师傅怜悯地说,“大陆的制度已经僵化。底层百姓因为这僵化了的体制被禁锢了人生,他们在生下来初始就看到了自己的终点,高官贵族位高权重,底层百姓毫无出头之路,阶层的固化,只有自愿放弃身份跌落到底层的,却是没有挤到上一层的办法,命运的终点在这些人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展现出来了,他们被旧制度逼迫的无路可走。”

  “既然这里的生活这么苦,人们为什么不离开呢?就像师君来大陆历练,他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生活啊。”纪元澈问道。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离开故乡的勇气、对未知的恐惧、家庭成员的想法、谋生的方式、放行的路引、自身的赎金等等等等,就算是琉州师君或江纪人,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展新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女师傅和她解释道,“总之,这些不是一句前往新生活就能解决的。”

  这话似乎太过于虚泛了些,虚泛到它只在纪元澈脑海里留下模模糊糊一个想法:阶级固化原来是人们的胆怯吗?女师傅见她不懂,又施法放送了一个自杀的少女的独白:“我从梦中惊醒时,才知道也许我对工作调换看的并不那么开,我不想要被边缘化……坐在牛车上看前方齐腰高的油菜花,心里没有回到家乡的安逸,只有明明白白对人生前途的失望:我注定跳不出这个地方了……我们一起长大的三个人,一个在城里落了户,一个在镇上安了家,只有我……不想结婚,没有好家世,又没有出众到让人望尘莫及的能力……让人灰心的不只是贫贱,还有不能安于贫贱的普世价值观,与金钱、婚姻、名气挂钩的成功观念让我完全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但又似乎太具体了些,具体到纪元澈仍是理解不了阶级固化是什么,婚姻、金银、能力拥有其一就能不受阶级的限制吗?

  但她得承认府君说得对,无论她对“阶级固化”这个词是否有足够的理解,既然破除木府阶级固化是瑶姬的梦想,她就绝不会让阿母失望。于是,她点点头。

  “今天是花朝节。你久在秦中,还没见过吧?”府君推开窗,花朝节上噼里啪啦的炮竹声立即涌进来,纪元澈来不及捂住耳朵便被音波冲击往后退了一步。府君见此,忙关上窗,又给纪元澈下了一道消音咒:“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怕炮仗吗?”

  “不怕。只是声音太嘈杂了,这里受不了。”她按住心脏的地方。她小的时候还跟着阿耀姨一起去点鞭炮,入了秦中后反倒听不得鞭炮声,那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的声音总是叫她的心脏跳得过快,白瑾也请了医官来诊断,什么都诊不出来,她的身体很健康,最后医官说:“可能是心病,因为心里惦着事不安宁,所以容易受到惊吓。”

  府君见纪元澈被鞭炮声唬得脸色发白还装作无事,心中也隐隐愧疚起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可他却一点也不了解对方。他想了想,试探着邀约道:“我们去逛逛花朝节吧。”他抬手又加了一道隔音咒,保证纪元澈不会听到鞭炮声,“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他柔声道,等待纪元澈回应他,“今天都听你的。”

  纪元澈点头,下一刻她就被带往空中,飞向那些载着客人前往花朝节的乌篷飞船。空中穿行的飞船那么多,以致他们不必留心就能乘上一艘没有客人的空船。船行的那样快,纪元澈掀开窗帘都有一种被寒风刮走的错觉,她清楚地看见前面就是花朝节的场地了,漫天的灯火连接着无边星河,天宫与人间之间的阻碍被打开,仙人凡人都可顺这条星路前往想去的地方。

  花朝节乃木府年后一大节日,到了正日,城内百花盛开,几大花市也沿着楚江一路摆开,以便客人观赏和买卖。他们改走了水路,为了躲避娱乐小报的堵截,他们不得不收了灵力躲入凡人中去。船在水中悠悠行着,篷上挂着一盏垂耳兔子灯,兔子额前贴着芙蓉花花钿,是只爱漂亮又胆怯的小白兔,纪元澈一见就非常喜欢,嘴上没说,但是目光怎么也挪不开,府君趁势买了下来:“送给你,我的小兔子。”

  “谢谢!”纪元澈笑着接过手。她没说她喜欢这盏花灯是因为阿母曾做过一个花灯给她,也是一只垂耳兔花灯,她想阿母了。

  花市上的灯谜摆到楚江中央了,四处悬浮着的灯谜,谜底挂着小礼物,有结发的牛角梳,有摇曳生姿的步摇,也有清高孤冷的竹笛,也有绚丽多彩的宝石戒指……五花八门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任凭人们猜中了灯谜取走。前面的船可能猜不中灯谜不肯走,导致他们也跟着停下来。

  在这期间,府君隔空叫了酒菜来船上,纪元澈还在看头顶的灯谜,她没逛过闹市,从没猜过灯谜,只觉得花朝节上的一切都新鲜有趣味,满怀乐趣地等着谜底被揭晓礼物掉落下来的那一刻。她是如此认真,都没注意到桌上凭空出现了酒坛和菜碟:“法术吗?”

  “对,隔空取物。”府君笑道,眨眼纪元澈手中便多了一个酒杯,“要尝尝吗?这家店的桃花酿酿的不错。”

  纪元澈比着手指道:“一点点就好,我不大会喝酒。”

  前面的船终于猜中了灯谜,他们的船也能前行了。路过唱曲的酒楼时,纪元澈听见歌伎们拨拢琵琶的乐点,她没醉酒,却醉在清脆的琵琶声和歌伎们缠绵酥扬的歌声里了。暗含花香的夜风温柔地拂过她的脸,也拂过江面,她倚在船舷边听琵琶声边打节拍,忽见上游漂来一片莲花样式的河灯。河灯上似乎有字,她便歪着身子一盏一盏读,读着读着笑出了声,她捉起一只三莲相伴的河灯笑道:“府君,这是一家人呢!”

  府君探身瞧了一瞧,也笑道:“哟,喜得麟儿。咱们也祝他们一祝?”他施了咒,那只硕大无比的河灯摇晃一变成了一对大喜鹊,后面跟着三只小喜鹊,一溜飞向了岸上。

  又走了一程,乐声渐渐远了,星光也似乎黯淡了;但前方还有灯光,一样璀璨夺目,一样乐声悠扬,他们这是到了两处花市中间。

  “再来一杯?”府君提着酒坛问她。

  “一点点。”

  “你不如你阿母,她能喝酒。”府君半坛倾了江底,半坛自饮,“你阿母最喜欢这酒,每次来喝就是一坛,喝醉了就耍酒疯,非要做沽酒女。她还真卖过几次酒,可惜工钱都不够抵她喝的。”

  “阿母以前是这样的吗?”第一次听见阿母的糗事,纪元澈忍不住笑道,“我在陈国都没见她喝过酒。”

  “自备孕起就没喝了。”府君笑道,“我们那时年纪不小了,很期盼有个孩子。为了小孩能健健康康,你阿母和我茶酒都戒了,饮食也都定了要求,每日定要吃多少蔬菜水果,要吃多少肉食和动物内脏,你阿母不爱吃荤,对动物内脏尤其抗拒,但听大夫说动物肝脏补血,对孕妇和孩子身体好,也硬着头皮吃下去。我那时瞧着不忍心,叫她别吃了,她凶我‘有这废话的时候不能好好练练厨艺吗’,我煲汤的手艺可以说都是那段时间练出来的。有一日我从公门回来,你阿母一下子从房里冲出来抱住我,大声说‘我怀孕了,我怀孕了’,真的,我那时非常开心!感觉和你阿母答应我的求婚时一样开心,甚至比那时还开心些!”

  纪元澈也跟着笑了,她感受到府君回忆当时情景时的真情实意,真切感知到自己是受父母亲期待而降生到这世上的,她感应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份欢喜。

  在进入下一个花市之前,突见几个带刀侍卫落到船上,府君在和他们交谈几句后,匆匆起身离去。可当他飘然欲走时,纪元澈却突然扑了过来:“府君!”她的声音有些凄厉,又有些恐慌,似乎在害怕什么。

  她掀起衣袖,露出血红色的咒印:“府君手上……是子母咒吗?和我的是一体的,是吗?”

  府君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左手,原本缠住手臂上的绷带不知在哪里被挂松了,血红色的咒印暴露在被风卷起的袍袖中。他明白纪元澈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大,但目前并不适宜谈这事。沐曦台前聚众的抗议者还没疏散,他没时间耽搁在这里。“这事我回头和你解释。”他急匆匆地落下这句话,立即飞回了王宫。

  原来,又有民众闹到沐曦台前要回归琉州,规模达到上千人,沐曦台的侍从拦不住,只能请府君尽快回去。“想回归琉州,他们做梦!既然已经独立,就没回去的可能了,琉州又是什么好地方吗?我是打算做最后一位独裁者,但我还没退位呢!”府君一入宫,立即下令给各军备,“留意抗议的人群,如果他们闹绝食,就给他们硬灌下去。”

  保守派的官员前来劝阻,他们劝完抗议的民众,又来劝府君,至少不要给抗议民众的硬灌食物,给他们留点尊严。府君反驳道:“你是让我答应他们去死,是吗?”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侍从来报:“少君投江了。”

  他愣了一下,问道:“她有话留给我吗?”

  侍从答道:“少君没说话,转身就投楚江了。”

  他撇开脸,少顷,才转过身继续先前的谈话。阿耀求他时曾说过:“这孩子不能知晓瑶姬离世的消息,瑶姬不在了,她也不会活了。”他以为搬出瑶姬的梦想就能留住这个孩子,但他还是太看轻瑶姬的重要性了,她根本不在乎木府、更不在乎他,她唯一的依靠是她的母亲,既然她的母亲已经去世,她就不会独活在这世上。

  纵然失去了继任者,他也无法为此事多加伤感,闹事者随时会暴乱,中间派还在浑水摸鱼,他不能因儿女情长而稍有松懈,必须全心投入到他未竟的事业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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