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 女子本慧,第二节
“木奴,来,到阿母这来。”元澈歪歪扭扭地向前走着,她刚会走路,小胖腿还使不上劲,走两步就要“啪叽”地倒一下。柔软的地毯四周围坐着不少年轻女子,或拿拨浪鼓、或拿布老虎、或拿彩球逗弄着她,引她停一停或者往别处去。小孩推开那些引诱她的东西,迈着还不稳妥的小胖脚“吭哧吭哧”努力向前,一把扑进最前方的女子怀里。女子也搂住了她,笑呵呵地香一口:“阿母的乖宝哟!”
奶香的小娃娃躺在母亲怀里,小嘴“吧唧吧唧”地吃着奶,眼珠却跟着蝴蝶四处乱转。小时候模糊的记忆在梦里却一一清晰起来,她甚至能想起来当时母亲一边捏捏她的小手,一边和阿耀姨笑道:“你瞧她,吃奶也不认真,以后定是个凡事不上心的性子。”
秦中称她纪长女,木府尊她少君,长辈唤她元澈,却只有阿母叫她:“木奴,我的乖宝哟!”
每每听闻“木奴”的呼唤声,她就知自己又到梦中来了。梦中她还与阿母生活在陈国乡下,阿母经常背着她去田里查看稻苗的生长情况,天气炎热,阿母就让她抱着荷花坐在树荫下玩。她见阿母在田里拔草,也跟来帮忙,左瞅又看,认定了一根尺余长的“野草”就使力拔,“啪叽”一下,“野草”拔出来了,她也坐在水田里了。阿母回头看见,哈哈大笑着把她抱起来,还夸她厉害。
纪元澈从梦中转醒,回想起幼年趣事,也不禁展颜一笑。
“女君醒了吗?怎又是半夜就醒,明日再请医官来瞧瞧才是。”阿莲在外守夜,听见声音披了外衣便赶过来,她来不及点灯,只好借着窗外的月光来瞧。
“没有事的,只是突然换了地方,有点睡不着。”纪元澈道。
阿莲却不认同,她伸手往被子里一探,果然一点热气也没有,又摸摸元澈的手脚,只觉也是冰冷,就如一个冰坨子又冷又硬。
“女君快先躺好,我去灌个汤婆子来,这没有热气怎么睡得?”阿莲不由分说,掖紧纪元澈身上的被子,又出去叫人烧一壶热水来。
“大半夜地不要折腾了,吵了人睡眠也不免叫人怨恨。”纪元澈道,“你上来一起睡就暖了。”
“就算不用汤婆子,也要给您泡泡手脚啊,太凉了。”阿莲知道她是不愿劳烦人。这原是因为身为质子的谨慎小心,可在外为质十五年,故国也做他乡了。阿莲心里也为她可怜,遂坚持道:“女君别操心。我叫的是跟随我们来的婆子,木府再怎么勤俭,也不能不答应我们自己去烧水吧。”
“我不怕冷,无碍的。”纪元澈还想拉住阿莲,却不想阿莲早已洞悉她怕劳烦人的性子,先一步出去唤人烧水去了。
没一会儿,守夜的婆子已提了一壶水回来,怨恨地向阿莲告状:“这木府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叫他们生火烧水他们只推说天冷生火不易,这木府的天哪有冷的?我气不过,见炉上还有半壶水便提了来,虽不太热,女君且先将就着用了吧。”
阿莲摸了下壶身,果然半温不热,心知这婆子偷懒还将罪过推到木府身上去,只冷笑一声;“好,我知道了,嬷嬷睡去吧。”她旋即掀了帘子进来,倒水与纪元澈擦手脚,又掖紧被褥暂且不提。
折腾了半刻钟,扶纪元澈安置下,见她还是睁着双眼睛,伸手覆上,放手又睁开了,不免笑道:“女君快睡吧,这天还没亮呢。”她知纪元澈少觉,半夜若是醒来便难以睡着,因此道,“我像以前给女君唱首歌吧,听着听着女君就睡着了。”
这是她与纪元澈自幼习惯的游戏。那时纪元澈刚刚往秦中为质,一个人孤孤单单,白瑾为防她孤单,便找来了同年纪的阿莲陪她作伴。纪元澈夜间睡不着,阿莲就唱家乡的俚曲,那些生在水乡的温婉小调,就像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将纪元澈送回故乡的河畔边。
为防灯光提神,阿莲熄了房内灯火,温温软软地哼着曲,窗外明月皎洁,静地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但云浮离海有十来天的路程,实际上是听不见的。纪元澈瞧着阿莲躺在她身旁,双脚夹着她的脚,身上心里都热烘烘地,她睡不着,想着以前是她往秦中为质,如今是阿莲远赴他乡,不忍道:“阿莲,你想家么?”
“奴自然是想家的。但奴自幼便被选在女君身边,女君去哪奴便去哪。”说着,她觉得自己这话莫不是在指责纪元澈回来这遥远的木府,又道,“女君是想起瑶姬夫人了吗?”
谁知纪元澈的声音同时响起:“那我放你回家吧。”
“女君放不了我,我的契约还在白家呢。”阿莲低低笑了声,“还是说回女君的梦吧,女君可是梦到瑶姬夫人了?”
纪元澈点头,想到阿莲在这暗夜里可能瞧不见,又开口道:“我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女君这是太思念瑶姬夫人了。女君……也不要太难过了。”瑶姬在姥山遭遇山洪的事早早传至秦中,只有纪元澈还坚信母亲逃出生天。
“你不要听外面的传言,如果这事是真的,阿耀姨怎么会没有来信呢?”纪元澈不赞同道,凡人总是太过容易相信传言,更何况这相隔千里的传言,也不知经过多少人添油加醋,恐怕早已面目全非了。此番来木府她还是高兴地,虽然不能回陈国,但回到南地,见到阿母的希望也就大了。她心里开心,忍不住多话起来:“阿莲,你想听听我阿母的故事吗?”
阿莲见她如此兴奋,也笑道:“自然想,我们早就想问瑶姬夫人的事迹了,只是以前女君不爱说我们才没问的。”
“我阿母出生于纪国屏南世家。”
瑶姬出生于纪国屏南世家,是家中独女,也是老来女,父母将其视作掌上明珠,珍爱无比。许是春天草木蓬发时降生,瑶姬从小就喜爱与草木打交道,她在认识第一个字之前先听懂了草木的语言,在学会绣花之前先学会了驱使一树花盛开,她的法术略有所成,她的灵力已经浸染到屏南城的角角落落里了。
阿莲道:“瑶姬夫人正是这样从小亲近草木,才会投身于种子改良吧。”
“那是大饥荒之后的事了。”纪元澈道,“十四岁前的阿母没见识过大饥荒的可怕,还只是喜爱草木茂盛生长而已。”
阿莲听说过大饥荒,那是一场从纪国生出、吞噬了整片南地的天灾,但她感觉纪元澈要说的话与这场天灾没有关系,遂问道:“瑶姬夫人十四岁发生了什么事?”
“遇见了府君。”
阿莲心想自己该纠正她那是她父亲,不该像其他人一样称呼府君,太生分了。
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徐1]——以天旱、野火、跨越国境的蝗虫为起因的天灾,和以纪国官员的派系斗争激发扩大的人祸组成了不可控制的灾难——身负开天辟地之能的师君也逃不开无粮的饥荒,琉州、海界、秦荃的粮食都往纪国调来,诸侯国之间的关卡全部放开,内河、官道上的粮船、粮车一辆接着一辆,远洋运输的船只不必靠岸(驳船卸粮运往码头或内河)就去运载下一趟。按理说,这么强大、万众一心的救援,纪国很快就能摆脱困境,事实上大饥荒却从纪国蔓延到整片南地;树木草根都扒了,谣传能果腹的符咒、烟灰、白泥也吞下肚了,有些地方甚至出现典妻卖女、易子而食、吃死人肉的悲剧,人间成了地狱。十四岁的瑶姬参加救援灾民的学生队伍,遇上在云浮东城口调查救援物资去向的旻浩(当时沧崖君十四岁,还未加尊号)一行人,两个少年人擦肩而过,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他们匆匆一见,然后在十八岁的花季相恋了,十二年后成了亲。沧崖君虽年轻,但在纪国政治中已占有一席之地,他号召纪国的年轻人参与政治,惩治贪腐,讨论立法,要求当政者必须考虑社会的声音,完善监督机制,甚至反思纪国的政治体制。瑶姬跟着他四处去做宣传,去人群中呼吁。
现实却令人失望,在一次次游行、宣讲、改革(参政后)失败后,纪国当权派不肯放弃既得利益,反而要求他们罢手,甚至出动军队镇压和平游行。青年改革派分化为两个派别,一个仍坚持走和平对话的温和派,一个却改走暴力夺权的武力派。风云变幻也就那么一夜间,当权派受世俗约束太深,灵力早不如前,而武力派的青年却志向坚定,灵力如山河欲摧不可挡,如野火肆虐而勃发。
阿莲问道:“瑶姬夫人是温和派,沧崖君是武力派,是吗?”
纪元澈看了她一眼,摇头道:“阿母是中立派。在探听消息和治疗伤痛上,毫不起眼但蓬勃生长的草木是最好的间谍和医药,武力派也才能成功发起宫变。”
“那为什么?”为什么瑶姬要叛变木府?这也是她建立的新国家。
“阿母其实并不支持政变,她只是见不得流血。她在街头游行时见到军队对平民武力驱逐和抓捕,看到手无寸铁的平民惨遭杀害,当权派不肯让步,平民因为军队的加入而愈加反抗,两边争斗愈演愈烈,以致社会开始动荡不安起来。阿母妄想政变成功就可以停止追捕和流血事件,但政变是不可能没有流血的。我想,是阿母太过天真了。”
瑶姬协助武力派夺取政权后,发现新当政的武力派也在实行抓捕(前朝义士),那些人中有为青年改革派力争的义勇之人,也有尽力与温和派沟通对话的忠厚之人,也有为平民流血而哭泣的心慈之人,那些曾同情、保护过他们、只是仍效忠前朝的人都被新政权逮捕入狱,瑶姬痛感自己犯下大错,最终以一纸和离书结束了这段婚姻。和离后的瑶姬丧失政治特权,又因保护前朝义士而遭到木府追捕,辗转之下逃亡陈国避难。
瑶姬对政治灰了心,一心放在培育优良稻苗上,她发誓再不参与朝政,可阿耀和陈国贵族女性受压迫的处境又让她同情,故再三立誓,却也再次站出来为女性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