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十 一封不能公开的信,第五节

  再启,另有一事需托你帮忙。怎么说呢,余当时一口应承人,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为难,受人之托却不能忠于之事,实在是有点难以启齿。

  余第一次刺杀江王失败后,遭江国追捕而外逃出国。时余隐匿山野之间,不敢寄居于屋舍,途经山阴时被人唤住。此人一身布衣打扮,腿脚因跌落山谷而断裂,肺腑也受了重伤,虽濒死却脊背挺拔,不肯落不好于人前,他说话极慢,一部分原因是伤势太重说话会牵扯到伤口,另一部分原因是本性所致,多思甚于多说,以致说话缓慢淡定。

  此人自称蔡国史官,因蔡世子谋逆一案受到牵连,被蔡国公不喜,驱逐出境,后四处游历收集各地风土人情及史实,乃至此地。

  蔡世子谋逆一事余亦有所耳闻,乃世子心性不定,受奸人挑唆攻陷国中,事情败露后世子自杀悔过,蔡国公也失去了培养多年的继承人,最后只得挑选幼子为继,蔡国也一度落于世家和外戚手中。当年之事,蔡国公一举发落上千人,其中纵有罪魁祸首,受株连者更是无数。此人与我说:“世子谋逆案的确是奸人挑唆导致的,余并非因此事而为世子鸣不平,而是在为世子至今所受的误解不满。谋逆一案观其表因是奸佞小人挑拨蔡国公与世子的关系,内因则是蔡国公权欲过重。”

  “余出身蔡国史官世家,自行成年礼,亦执笔于朝上。蔡国公年少即位,乾纲独断。余初入朝堂,曾因不肯曲笔而与蔡国公发生争执,蔡国公恨之,欲杀余。时世子好言相劝,救下某等。后世子受人蒙骗起兵攻打王都,又领罪自杀,蔡国公迁怒众人,有罪的,无罪的,均下狱处罚,余因受世子恩而未站出来替世子说话亦在处罚之列。

  “都说世子自尽是因为责怪几身,但余了解到的却是是父子间的不信任一次次伤害世子,最终世子心死而自刎。天启元年世子治水成功却被调去练兵,仁景三年世子被派去边关又以军权过大为由再调回都城(永嘉),元寿五年佞臣污蔑世子以巫蛊之术诅咒蔡国公,甚至兵危东宫,以致世子愤而起兵,于阵前杀了佞臣俊熙并攻入王都,却被蔡国公早早派兵围了。明明是自己在怀疑儿子,甚至逼迫他,蔡国公却在看到世子后大为光火,一道道怒斥如急雷劈下:‘你要做什么?要杀了你的父亲夺权吗?’

  “蔡国公待世子并非不够好,而是太好了。世子聪慧,七岁得立世子,蔡国公请大儒明月为世子开蒙,又命元胪、宏远五位师傅教导世子为君之道、百家之言。内朝有大儒明月、墨生等人辅佐,外朝又有蒙卿等人扶持。元柘初年,蔡国公巡视各地方,命世子监国,将兵权一并交到世子手中,道:‘吾若有不测,你可便宜行事。’世子初入朝堂,蔡国公便为世子建造广招天下人才的鸿来馆,许世子有自己的幕僚。遍观各国诸侯,能为继承人做到这一步的屈指可数。

  “但蔡国公同时疑心深重,深怕世子夺权。天启元年的株连之祸,仁景三年的冒姓之罪,还有元寿五年的巫蛊之祸,原本扶持世子的贵族一一被灭,永嘉哀鸿遍野,曾教导世子启蒙的明月先生更是受牵连而被腰斩。

  “在这种一年又一年的试探和提防中,世子先看清了蔡国公的面目,对蔡国公彻底失望,选择了离开,而非是世人口中因为起兵自责不已才选择的自尽。”

  我问他:“如你所说,世子若是因失望自尽,为何蔡国的史官没一个提出异议?当初你们既敢直言顶撞国君,我不认为一场灾祸,史官的正直无畏就会因此湮灭。”

  “因为在大陆,父母慈子必须孝、父母过子不能言,这些世俗的、隐形的规矩让史官即便直接写出来,也不会有人以此为戒;更何况史家的规矩:叙事以实,评价以直。可元寿五年那场大祸,所有与世子有关的人或物都已没了,没有能直接证明世子无辜的记录,也无史官会再查这事。”

  “姑娘可能笑话我:当年我没有为世子发一言,如今又说出来是否为了自己心安,我不否认有这部分原因,但我并不后悔。因为山川地势也是史书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国家正史若无我,也会有其他史官编撰,但我若不访山川地势,下一个人便不知要等到何年,所以我贪生了。如今我要死了,世子的冤屈若是因我未得到伸张,世子该多可怜啊!”

  我并不在乎蔡世子为何自杀,也不想追究蔡国公与蔡世子孰对孰错,只是深感王权害人。旁人常对王室的权力争斗抱有一种“自当如此”的态度,好似王室所有流血都可以归于“王室无情”和“人心不足”两句话,就连琉州佐臣也曾说出“自古政权更替都伴随着流血”这样冷酷无情的话。可将至高无上的王权摆在不定的人心中间,依靠人性来制衡权力欲,这本身就是错的。我意思是,既然蔡国存在对现有王权的不满情绪,何不推翻现有政权重新划定一个权利互相抗衡制约的新政权来?就像木府那般?

  在大陆漂泊十数年,江国的旧事愈发清晰。我无一日闭上眼不是看见那场屠杀,无一晚不是梦中惊醒枯等着东方发白。我父母兄妹被权势蛊惑失了性命,便算是“成王败寇”,他们合该认命,可该死的难道只是他们吗?我怨恨那坐在高位上的贼子,更怨恨这蒙蔽了我亲人的无上权势。都说王室之人前仆后继地去争权夺利,却无人责备王权本就是一个诅咒,诅咒那些王室出生的人,让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困在权欲这一牢笼中。

  待刺杀一事略有平静后,某便掩饰身份前往当地神台,却是连台主面也未见到便被拒绝。当时余只以为是底下人阻拦,有如当年秦中驿站那帮子看门人一样,遂于大礼议游行中拦下台主,直言询问神台是否会接手此事,但台主并未应承,只是反问我:“为何神台要因为你一句话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调查一件不知是真是假的事情呢?”可以说,当时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向我。

  尽管我已不是江国的公主,尽管在秦中被灵主抛弃,但身为琉州后裔的骄傲仍是让我以救世为己任,我从不曾怀疑救人救世是需要衡量的。但事实上,我早该于大陆奔波时,在各方权力争斗下,注意到当今的师君在大陆历练的初衷已与琉州现世时的初衷有了相当大的距离,最直接的一点便是对世俗权力的追求。

  琉州入世之初是受到大陆求救的呼唤,自然救世的师君也得到大陆诸侯和百姓的尊重;被尊崇的师君更加把救世当做自己的使命,而百姓在受到师君的庇佑后更加推崇琉州;两者互相促进中,琉州便抬到了一个至高尊贵的地位,隐隐是俗世的另一个天子,而神台就成了琉州分布各地的府衙,决断着大陆的各项事宜。神台对世俗权力的追求和维护不仅仅出自于师君本人的欲望,更多是局势的发展导致的必须为之。

  春明神台的台主更是在大礼议中说道:“师君因无力救世而困于大陆的祈求中,这种事自两百年前雍信师君到大陆以来就层出不穷。初至大陆,余对此事也略有感悟:某辈虽称师君,但能力有限,力有不逮,不困于救世的名声中,承认自己的不足,方能有所长进。后行走大陆多年,余对此事又有别的想法:吾辈亦凡人矣,有凡人的欲念与野心,也有凡人的上进和勇谋,不畏生死的坚毅,坚守本心的纯真,老谋深算的心机,步步为营的算计,吾辈与凡人并无不同。”春明台主自二十岁来大陆历练,一生致力于教书育人,是南地有名的大教育家,也是无数师君来到大陆的第一位引导人。

  师君来大陆的第一堂课便是如此,神台对世俗的追求和渴望不再遮掩,甚至直言明之也就不奇怪了。既然神台受桎梏于世情中,那么蔡世子的事便不能再交给他们。我也曾想过将此事交托诸侯国,但诸侯精烁的眼神让我意识到这对于他们不过是发动战争的一个借口。我不想卷你进入这场纠葛中的,只是……我不知道能再信任谁了。

  心有千千言,但终有一别。信寄出后,我便会离开此地,未来是做侠客,还是做农妇,暂且不定,看当时情况吧,只是一点:再不会涉足朝廷和神台,我这身份,能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何故引祸到人间?

  阿宛,我此番来信,还请不要告知小鱼。她是我的妹妹,我于她却不知该是什么,是姐姐,还是灾祸?我倒不是自苦,的确以我身上背负的罪孽,东海的海水也洗不清,更何况我已经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十数年,如今又来打扰她,何苦来哉?我虽未见过她,也知你将她养的很好,将来她要做什么我也不担心,就算她说要来找我,我也知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但是如今,我不想她陷入麻烦中。

  以上请托,恳盼慨允。

  顺祝,

  淑安。

  青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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