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一封不能公开的信,第四节
阿宛,我以前信人定胜天,事在人为,现在不信了,只觉得天意难测,世事难料,我总以为自己努力就会有回报,只要抱着复仇的目的,努力去做,拼命去做,总会有一日让我了结了老贼的性命。但其实我的命运早已定好,正如当年云梦城台主预言,我这一十四年都是一场空。
我一直觉得自己孤立无依,就是现在也是如此,感觉自己站在一片土地上,就我脚站的这么大,周围都是一片黑色。阿宛,你有乘船出海过吗?
既已放下过往身份,接下来的事也不必赘述,总之是为了复仇而行动。
接下来的事
我总是糊里糊涂地,这也想说那也想说,一封信写也写不完。不管这些,我听说你与白和成婚了。
我一直奔波在各地,对秦中消息不灵通,得知白和夫人出身于民间,心里还在疑惑究竟是谁有这么大魅力才能让白和放弃贵族的联姻。听说是你又觉得白和实非良配。不过人世情之一字,我未体会明白,也说不得好与不好,只能祝福你一生幸福顺遂。
当年救我姊妹之恩未曾报答,后又因我任性之过让你照顾小鱼十二年之久,实在是非常抱歉,也非常感谢你!想报答你,却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既然你已与白和成婚,夫妇当为一体,我知他不喜琉州师君插手大陆事务,一直想巩固王权,现某提供出云学派的信息给你,许能帮他完成心愿,也当还你恩情一二。
自陈国平等权利思潮兴起,在贵族阶层里觉醒了平权派,其实,在南方平民阶层也同样觉醒了一批学派。不同于平权派由贵族引领呼吁,这些平民学派则深深扎根于工人、商人、农民、修行者、乞讨者中间,紧紧围绕着江国与木府形成一股足以与大陆贵族和神台抗衡的力量;而平民学派中,尤以出云学派最为有名。
出云一名源于工匠常用的木料出云杉,此树遍布南地,生长极快,五六年便可成材,树干笔直少生旁支,树干紧实承压强大,故深受工匠们喜爱。而出云门人又多是工匠,以奇巧工艺和建筑工事闻名,取此名也是受匠人文化影响。
之所以推荐出云学派,是因为相比其他学派,他们才是反对江纪乃至琉州最彻底、也最可能成功的组织。之所以如此说,与这学派擅奇巧工艺离不开。出云学派主张以工艺替代仙术:改良工具以节省人力,测算天气以利农事,修筑防御工事以防御强敌等等,他们反对崇拜神鬼,也有这个能力实现自己的想法。而这才是让江纪和琉州最忌讳的事,也是让南侧诸侯多年招揽的缘故。出云学派脱胎于陈国平权思潮,因此众生平等、女性平权、尚贤尚明这些观念也被继承下来,并得以继续发展。
南地多近海、多河流,贸易发达,国野和城邦的限制早早因为贸易而被取缔,这也更加促进了南地思想的活跃性,我在南地辗转十数年,在各个城市都能见到思想的辩论、演说,甚至路边茶馆的清倌人也常以讽刺政治为生。
(辩论)“我在巴国时,便常听闻你们出云学派的大名,大家都夸你们武器船只做得好,工艺精细,科学技术精湛。我也好奇,你们这么一个多是工匠组成的学派,不好好研究机括,作何掺和政治?或者,你们于这吱嘎的锯木头声音中,聆听到上天对治国的指示了?”
“政治从来不是某一些人的专属。在圣德天子推翻齐申之前,现今的哪一路诸侯就是指点政治的呢?你们神台也是先获得了谁的批准才引导朝政的吗?如果是,那么是谁给你们的批准,谁给你们的权利,请说出来!”
“韩先生给我们描述了一个美好世界,国民共同治理国家的美好愿景,从君王到平民,所有人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家共同为这个国家努力向前。但我想问韩先生,如果谁都能对政治发表意见,政治该以谁的意见为准?为什么以这个人的意见为准而不是那个人呢?在这众多声音中,谁能保证里面没有以权谋私、没有恶意损害国家利益的呢?又该如何防范,如何分辨呢?国民共同治理国家听起来很美好,实际上是将权力交至一个隐藏的罪犯手中,而这个罪犯我们却分辨不了,也防范不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治理国家只能由一部分精英来,对吗?”辩论的那人显然没想到他给自己挖了个坑,忙要开口解释,只见韩先生手指南方道,“木府已经给我们答案了,公民大会。由各阶层、各党派、各组织推选代表参加公民大会,真正实现代表从民众中来,让国民的心声能说出来。贵族引导国家我们已经见过了,也受够了,如今该是国民自己掌握自己的生活,不再听别人指手画脚。”
……
(茶馆的笑林)“住在宜兴的人都知道,这里河流多,湖泊也多,水多便鱼多,谁家没个大鱼塘呢?今年我们家的鱼塘大丰收,家人吃不了我就上街去叫卖,坊市的官员和我说:不行,你在街上卖鱼有损市容,去坊市里卖。坊市里的摊位多贵呀,我这几条鱼还不够摊位费的。我自然不愿意,求他们放松一点呐,就七八条鱼,一刻钟不消我就卖完了。管理的官员不肯,说这是律法规定,你要卖就改律法呀。这时,又有辆车载着鱼来了,也在街上开卖,我和他说:你家是改律法的吗?怎么能在街上卖鱼呢?那人头一抬,道:改律法有什么了不起,我家主君制定律法的。”台上的清倌人表演的绘声绘色,台下的看客哄然大笑。
……
(演说)“我们中许多人都称得上勤奋努力,学习几国语言,学习占卜星术、账务管理、开船远航等各种技能,进修高深艰苦的学科,取得老师、大夫、神官、建筑师、航海家、金融师等称号,但他们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多热爱这个行业,只是将这作为一张入场券、一块跳板,让他们得以以更优秀的身份获取更高薪更体面的工作。但还有许多人连进修努力的机会都没有,一生苦于生活,四处奔波只为一点口粮。他们从卯时工作到戌时,一天做着两三份工,连轴转到他们连喝水撒尿都计着次数,更别提奢侈的睡眠和学习,纵使如此,赚取的薪水微薄得连第二天也不能撑过去。
“没钱也没时间去学别的技能,自然也无改善生活的可能。我在劳工协会工作时,看见一份份招聘布告如雪花般飞来,利用完廉价工人就将他们解雇,工人被解雇被违约却不知自己的权利被践踏,伶仃飘摇有如风中的蒲公英。在一家有名的招聘社的社员说:为什么我们一天到晚忙的要死,却连想要努力上进的机会都没有,我们的生活一团糟,我们到底在忙些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的是,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世上普遍的观念认为努力便会有收获,你没得到优渥的报酬、美满的生活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这样的观念才更让人绝望。
“我们一天工作六个半甚至八个时辰,每天忙到脚不沾地,下了班就钻进各类职称技能班学习,努力充实自己、考取各种资格证,但最后我们却连十亩水田或二十亩山田也买不起(按照南地征税标准,每人十亩良田或二十亩山田才足以保证交税后个人的温饱),一次徭役赋税就可以打破我们有田舍有余粮有妻有子安稳度日的美梦,只能继续租种贵族的土地、任凭贵族驱使,如果这要归咎于我们不够努力的话;那些一天工作八个时辰以上连温饱都尚且不够的人,也要责问他们不够努力吗?
“不管是对自己人生做出规划的,还是茫然过一天算一天的,我们都被逼迫着往前跑,被责备还不够努力。到底是谁在逼迫我们往前跑,谁在责备我们,没有人愿意想这个问题,那些沉溺于催促声中的人也许才是走运的,他们意识不到这个问题,也不必想这个问题。”
……
(演说)“我在神台的时候,接触了很多贵族女子,她们苦于生活没有前景,不甘只困在家庭中,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心中的空虚,我就此事走访过南方数千家庭,切实了解到这种问题困扰的不是几个人,而存在于上百人乃至女性群体中,而男性社会明显忽视了这个问题,并将这个问题归结于她们想的太多。
“他们(平权派)为男性争夺权利的时候充满激情,可一当说及女人,他们就避之不及,仿若女人是什么可怕的病菌,听了说了他们就会浑身长疮、烂毒而死一样。只有男子可以有平等教育的权利,只有男子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只有男子能对政治评论、去创造新世界、去制定新秩序,只有男子才有是非曲直的观念,难道女子就没有吗?不是男子就不能享有这些权利和自由吗?
“三十年前,平权派争取女性权利;三十年后,平权派开始质疑女性是否需要这些权利。但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它的答案毋庸置疑,那便是女人本该拥有这些,自出生在这个世上便拥有这些权利,无论她是否需要都是她的权利。”
这些都是南地诸侯国常见的情景,我不敢说中原和北地就没有思辨,但是相比于南地来说,中原和北地太过保守,辩论的话题受到限制,辩论者的态度和用语也要斟酌一二,就连集会的人数、时间和场地也被严格监管,种种限制非一言两语可以说清的。白和既然想将矛头对准琉州,想收回大陆的掌控权,至少需要一个更锋利、更进取、更有能力的学派协助。
说来我知道出云学派也是戏剧。余一心复仇,对复仇无关的事情多不在乎。平成四年,诸侯国局势越发紧张,战争一触即发,各国关卡愈发严格,航运也受到管制,余不得已落脚于陈国靖安城,时寻得一份书局司墨的工作以保肚腹。城内武江书院里有一位中原来传书授教的先生,名三白,常委托我们刊印书籍,因识之。
三白先生自称性情温和,腹中见识不少,言语也颇有意趣,故深受歌艇花娘的欢迎。江国承自琉州,善歌,故歌艇繁多,歌者男女皆有,但为迎合中原客人,多以女子为门面。这些歌艇多聚集在青门,其中最出名的四艘歌艇均以楼命名,又称四门楼。四门楼迎送往来都是王族贵人,规矩也大,初相识的客人不许留宿,亦不可强求见歌者,客人若对哪一位歌者有兴趣,需备花礼求见,除了银钱要打点歌艇上下,还要书画曲谱等表示客人的珍重之意,及至相见,歌者若有意,便留下一方白帕,方有再相见的可能。四门楼下的小歌艇自然不会如此拿乔,往来都是客人,银钱便是翁姑,三白先生常去的便是这样的小歌艇。三白先生自述其待歌者温柔,不强令其歌,也不强令其饮酒,温存体恤,多相伴游江,只求欢喜,故颇得歌者欢迎,常有人相邀,但其相好者仅喜娘一人。
歌艇几番来问三白先生是否要娶喜娘为妻,先生不堪其扰,又逢妻舅兄弟来信说其妻病重,随回中原照顾妻儿不提。后木府好友传来书信,喜娘因其不往,几寻短见,又笑他“半载歌艇风流梦,一朝赢得薄幸名”。待得妻子病情好转,他才再次回来江国,此时已过去三月有余。
书局附和大笑。待三白先生离去,刻字的老师傅啐道:“这也算的先生?家中妻儿不顾,外面风流寡情,更可恨是将人痛处说出来取笑,真是没道德。”同事的阿敏姐接道:“都说欢场女子无情,偏贪恋这点温柔的也是她们,只能说可惜,贪钱至少还能落下点钱来,贪恋温柔最后伤的也是自己的心。”
五月初五,端阳,书局午饭多添了蛋肉,吾与同事阿敏坐在河房僻静处吃饭,正说着这关卡何时能放松时,忽见有人落水,正待呼救,一红衣女子凌波站在水面上,衣裳花哨,作风凌厉,一时被她震住。再看去,落水的正是三白先生,甫一浮上来便被女子以水为鞭抽打下去。
“莫打了,凡人不比琉州人,这样抽打迟早会溺水的。”
女子闻声收了仙术,只是仍怒气未消,望向我道:“再过一刻,你且去救他罢。”
“你是喜娘?”余见她嘴角有一点黑痣,想起三白先生所说的喜娘容貌,便问道。
女子闻言大怒,回身又骂道:“狗贼子,你还敢到处坏我名声!”
“没坏没坏,三白先生说您是他命中贵人,其他再没说了。”阿敏忙道,又低声向余道,“这江国的歌伎也不一般啊,气性也太大了吧。”
喜娘已听见我们交谈,长鞭一卷将三白先生丢上岸,道:“歌伎便要任人欺辱?”
“不是这意思,只是您这恁大气性,其他恩客也不能只顺着您的意啊。”
“若是好聚好散,我亦会笑脸相送。天下男子众多,谁来不是客?他既不喜我,我也不要他便是,只是他不辞而别,还拿我取笑,我饶他不得。”
我并未像阿敏认为喜娘过于骄纵暴躁,而是在想:余也曾如喜娘一般爱重自己的名声,不容他人诋毁侵犯半分,但又有多久未曾这样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余自伤不能如喜娘一般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时,河道两旁围观的人群亦有惧怕和厌恶喜娘者。余听他们议论道:“江国人打着琉州后裔的名号跋扈至此,真是败坏琉州的名声。”
“琉州又有什么好名声,他们的师君还不是一样仗着神台插手大陆的事情。”
“出云学派说的对,大陆就不该允许仙人建立政权。”
“谁让人家会仙术呢。”
当时我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凡人从众,多数没有主见,又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他们说喜娘不好未必是她不好,也可能是嫉妒。我在大陆见多了这种事,甚至还见过百姓呼朋唤友地去观看官员问斩,甭管对方是好官坏官,只要是官被斩他们就拍掌称快,因而我并不在意他们的意见。
但也如我所说,南地思辨太过常见,出云学派作为其中佼佼者更是容易遇见,参与过数次街头演说、辩论和问题调查之后,我才开始正视民众对喜娘乃至师君、神台的厌恶。
南地受琉州影响颇大,朝政、经济、文化、民风与琉州息息相关,我却说南地百姓十分厌恶师君,这点你可能很疑惑;我也不敢说自己对南地社会发展了解的十分透彻,只将我见到的、听到的与你说一说。因受琉州庇护甚多,南地诸侯国供奉琉州的诚心也比中原诸国更甚,随着神台在平民中声望的增长,神台台主与国君平起平坐甚至凌驾王室之上,这行为严重侵犯到诸侯的利益,因而南地诸侯开始与琉州争权,此是其一。其二、随着南地教育的普及,受过思想洗礼的平民开始厌恶琉州师君高高在上的虚荣和对下位者的傲慢;这里又有两点,一是琉州师君认为自己是来普渡众生的,大陆百姓极苦,不自由不平等,深受剥削而无力摆脱,这是他们对大陆的刻板印象,就连灵主也是如此,所以才会被武夫人毫不留情地怼回去;二是南地科学技术发达,预测天气、寻找水脉、防洪泄洪这些原属于琉州师君的能力凡人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做到,不需要等待师君的救援,自然也不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
我们谈了许多,也谈到了贵族领导的平权派,三十多年前阿耀学监率先提出问题[徐1]:在争取平权的时候,野人、奴隶是否同国人、贵族享有同等权利,贱民是否该被视为平权派中被割裂的一部分?这一问题大大推动了平权派在大陆的发展,各党派各阶层争相呼应,为平权发声,努力推行各国的平权运动,同时一批平等自由勇于追求的形象得以建立,开拓了平权派新的视野。但这个引领南地前进三十多年的先进派系竟率先向拥立皇权的守旧派妥协和让步,更是将平权运动中的重要一份子——女人赶回家庭中以满足男子娇妻美妾儿女成群的梦想。最明显的便是婚姻自由,三十年前陈国通过了大陆第一部关于女性离婚自由[1]的法案;而三十年后,陈国却自以为是地学起了木府的离婚观察期[2],全然不顾陈国作为思想圣城的影响和大陆女子还在水深火热的处境。戏剧舞台上排演的也不再是男男女女为了自己的工作努力上进,排除万难去完成自己的梦想,而是清一色的农家女、浣纱女、富家女、贵族女爱上一个贵族男子并成功嫁给他的故事(就连婚后生活也不会上演)。
我们也谈论这事的原因所在[徐2],归根究底在于平权派是由贵族阶层领导的,派系内女性、商户、百工、奴隶的需求和呼吁虽各不相同,但其受到的压迫源于贵族这一特权阶层是共识,他们明知这一点却将争取平等自由的希望寄托于同是贵族的平权领袖身上,这与期望人斩断持刀的右手有何区别?抗争既不彻底,便导致平权派面对守旧派的争斗次次退让,以致最后无一处可守。自然,窥得这一问题的出云学派在政治上比平权派更为激烈也更为坚持,出身工匠的出云学派在科学技术上的成就遥遥领先,商人的资助也让他们不惧怕贵族,如果他们能获得政治上的权利,我相信他们会比平权派走的更远。
在与出云学派交谈中,我更深切地了解到这个学派的抗争性有多大,他们虽出身底层,见识却远比平权派那些自恃贵族身份的人有远见的多。
有趣的是,出云学派反对一切特权、反对不公正,实际上最符合出云学派理想的却是木府,一个全国上下都拥有仙术这个特权的国家、一个谋权篡国而来的国家。木府一直在推行共和制度,改变世俗的常有观念,将国家治理权交给国民,而府君今后只作为一个国家象征,不再插手世俗事务,国家事务下移给政院和公民大会,由各党派人士共同执政。
虽木府与秦中选择的道路不同,但如果白和想要联系出云学派,借木府为中介也不失为个办法;且他白家与木府早有渊源,想必也非难事。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1]离婚自由:指陈国废除过往夫休妻的制度,改以更平等的协议离婚和诉讼离婚的离婚制度,不再对提起离婚对象的性别做出特别要求,属于反歧视法案。
[2]离婚观察期:指木府针对离婚设立的法规,法规要求要求夫妻在离婚时分开考虑清楚再行决定是否离婚,考虑时间为六个月,观察期后双方同意方可离婚。离婚观察期旨在保护婚姻中弱势群体的利益,防止恶意离婚造成的财产分割不均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