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危机四伏的变局,第九节
陈国战败,公子豪作为代国大将而受到全国上欢迎,世家亦借此势大力排除外将,安排子弟于军中各枢纽位置。公子退不满,大骂世家皆利欲之辈,从上柱国到底下御史,凡世家子,无一不被骂了狗血淋头。
代侯祯道:“那些都是朝中鼎力的大臣,其中不乏有年上七旬的长者,被你骂的只敢唯唯点头,像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无理取闹;就算是,那又怎样?”公子退大剌剌地往殿中席位上一坐,“我知道他们在底下怎么说我的,说我是借大兄的宠爱得揽大权,更有甚者,说我‘黄毛小儿,何以成事’,他们都这样说我了,我还和他们矫情个什么,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媛媛!”
见兄长似乎真生气了,公子退忙收起较劲的性子,扁扁嘴道:“大兄还把我当作孩童罢?因为我年纪小,不知事,大兄虽然宠我却不能信我,因此那些糊涂大臣只要随口说上一句话,大兄就会转头听信他们。”他说到此处便停下来,偷偷瞧大兄的表情,见其仍是摇头不语,哼唧一声,接着道“我平日里虽张狂胡闹些,但兵制改革的事却不是我胡思乱想来的。大兄若不信我,那我将我那些门人举荐给大兄吧,只是他们大多是平权派[1],大兄答应我要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到那些守旧大臣私底下的攻击。”
代侯祯叹了口气,道:“没有不信你。你年纪小,好意气倒是真的,大兄说你也是为你担心,并非其他。”见兄弟眼圈鲜红,只觉得自己话重了,又退了一步,“那些大臣都是大兄所倚重之人,国之栋梁,你不敬重他们也罢了,做什么辱骂他们呢。”
“好吧,我不再骂他们了,不过,我还是不要喜欢他们。”公子退低头认错。
建元三年,太师以且虎年事已高,无力再带兵镇压南境为由,上疏建议派公子豪代替且虎镇守南境。
代侯祯从之。
朝上各位大臣或明或暗地将眼光瞥到公子退身上,或明显,或隐蔽。公子退只作不知,倒是代侯祯笑道:“诸君都瞧着退君做什么?现在代与陈国相安无事,并非一定要老将镇守,况且,公子豪作为打败陈国的大将代替且虎也无不可。既是有理之事,退君也不会无故反对。”
公子退的确没有理由反对此事。此时,他冷静地环顾四周,环视殿内坐着的每一个人,仔细观察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思索着这些大兄认为可依赖的栋梁之才肚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发现一件事。
大兄是君侯这件事,并没有如他所想的被朝臣们承认并敬重。这些大臣们每陈奏一件事,首要第一句都是“禀君侯”,似乎对大兄尊重的很,可他们提出的每一件事,明智的、公正的、有远见的、关注眼前的、大局的、着眼小处的、于国有利的、于民有利的……都不容君侯置喙,只需要君侯点一下头,道一声“善”。
是的,臣子们都是满腹经纶,并怀有安国济民抱负的济世之臣,国君却只是一个因父亲战死临时即位的毛头小子,不懂政治、不懂经济、不懂军事,甚至有些性子软弱,连自己的见解都不敢坚持的国君是不会为人所信服的。
他生气地望向大兄,却见代侯祯嘴角含笑地听着大臣的禀奏;公子退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兄恐怕早已看清了这朝堂上的形势,艰难地在这被架空的局势下维持一国之君的骄傲与体面。在那一刻,公子退觉得大兄的微笑,是那么无奈。
他无法忍耐,想要站起来为兄长夺回这原本属于他的权势,一只手从他身后按住他的手,动作轻微而又坚定。
回头去看,是个脸生的小黄门官,正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退君请忍耐些。君侯叫奴传一句话给退君:未来的结果总是好的,即便中间的过程很艰难,时间总会慢慢过去的。”
朝廷的旨意传到南境,且虎却不奉诏,反而调转兵马打败公子豪带来换防的大军,拒公子豪于城外三十里。且虎一时意气用事,却是对代国忠贞不二,打败公子豪后,于城墙上见大军溃败而散,仰头叹道:“我且虎为证自己实力,而引战伤我代国兵士,于国于民,乃是大罪。”叹罢,拔剑自刎。
且虎拒交兵权且戴罪自刎的消息传回南浔,大臣们一致上疏不能轻易饶过这个带兵自残的代国罪人,该是曝尸于城墙上以儆效尤;所有人都忘了这个罪人曾率兵南征北战,多次保护代国于危急之间,更是镇守南境二十余年,拒陈国于关外不敢欺进一步。
代侯祯不忍,然大臣们坚持功过不相抵,况且,功是前功,过是今过;前功已赏,过亦该罚。代侯祯只得让步:“收回且虎一切爵位,家产没入官府,其尸身……曝于荒野,不得收敛。”
“大兄不可!”
太师上前向公子退道:“退君为何阻止?有罪该罚,这是律例。”
“大兄是要寒了所有将士的心吗?”公子退不答太师,只问兄长。
“……”
“大兄不忍。顾师傅曾说过,大兄将是爱民的仁君,怎会忍心一朝老将落得如此下场?”公子退拔出剑,他是有带剑入朝的资格的,指向那些因惧怕已失仪态的大臣,怒道,“是你们!迫我国君,害我大将,你们怎有颜面站于朝堂之上?某本以为站在这殿上的是怀有救世安民的良臣,没想到,只是一帮为了权势,不顾忠良,只知结党营私、乱我朝纲的贼子。”
“如此,不斩杀你们如何还我代国清明!”公子退刺剑向前。
“媛媛!”代侯祯喝道。
呼声未出,底下大臣已乱做一团,不知是谁受伤痛呼,不知是谁的血染红地砖;剑光慑人,守卫在殿外的禁卫军闯进殿内围住持剑者,纷纷拔剑持戟以待。
“退下!退下!”代侯祯挥臂斥退禁卫军,反身搂住红了眼睛的兄弟,夺过他手中尚在泣血的君子剑扔在地上,转头向黄门官喝道,“都站在这做什么?还不送退君入内廷!”
朝臣们也醒悟过来,纷纷围住代侯祯讨要说法,但没想到一向懦弱忍让的新国君坚决不让步,怎么也不愿交出兄弟来。
代侯祯竭力想压下此事,可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疲于应付朝臣的同时,监察使上报朝廷公子退于北宁一十三城常备兵马之事。不论公子退出于什么目的常备兵马,训练私兵,在这紧要的关头被人告发,无疑是在他的罪名上再加一层枷锁,让他挣脱不得。代侯祯苦于无法,召新进博士商议对策。
时任太傅的顾迁入宫求见国君:“退君犯下大错,南浔不能再容他了,还望君侯下令,逐公子退回封地,再不许踏入南浔一步。”
“媛媛何曾受过这等委屈,非要闹翻了天才成的。”代侯祯不赞成。
“君侯若想保全退君,只有此举。”顾迁叹道,“退君这一生太过顺遂,从未遇见过任何不如意之事。俗话说,弓满则损,月满则亏;退君心性太过刚强,若是还不学会何为委曲求全,只恐将来为此惹了大祸,不可转回。”
“谢师傅教诲。”
代侯祯允之,下达诏令:驱逐公子退回封地,并命其解散北宁十三城的常备兵马。为免兄弟为此事寒心,少不得又亲身劝解公子退。
在人有限的一生和悠长的历史中,我们总会看见形形色色的人为自己的理想而殒命,他们或记载在册,供后人敬仰;或徒劳无功,只能博人一声叹惋,但无论如何,他们已为自己的理想尽了最大的努力。公子退亦如是。
虽代侯祯几次申令宫人不得在公子退面前提及任何有关朝廷之事,但消息是随意的风,流动的水,无孔而不入。公子退在接下兄长的诏令时,便已做出决定。他站在文华殿前,痛斥群臣:“你们借保全我之名逐我出南浔,解散北宁兵马,端的是在怕什么?且虎自杀,你们已夺得了兵权;我刺伤大臣,威慑君侯,已失了朝上权势,为何已施行数年的北宁常备兵马一事于这时呈上朝堂,你们意欲何在?是仅想置我于死地还是意在废除改革?我一直想不明白,于今倒是清楚了。你们若是认为我罪无可赦,那我这条命便还给上天;若是想就此废除改革,却是不能!”
见群臣哑口无言,公子退却是冷静下来了,只见他脱下官帽,解下玉带,向代侯祯道:“大兄,退任性妄为,有负兄长一番保全之意。”说罢,挥剑自刎,血溅三尺。
睡眠不安,梦中时时刻刻响起公子退凄厉的质问:“大兄以为我想死吗?我何尝不想好好活着,这是阿母留给我的唯一所在,我如何会想轻易放弃它?但我更怕的是代国就此完了!”声声泣血,句句剜心。也许正是恨他的懦弱不前和易受朝臣蛊惑,公子退才自刎于文华殿前,以死明志。
悲伤至极,以致毁神伤心,连续几日在公子退灵前吐血昏倒后,代侯祯立公子康为世子,命顾太傅、文常侍、李将军、于司马四人为顾命大臣,辅佐世子。
太傅哭道:“君侯尚在壮年,怎说此话?若说有人该为此而死,也是老臣哪!”
于司马也劝道:“改革之事难行,多少人为此而殒身不恤,非只有代国,各诸侯国变法皆是如此。还望君侯保重身体,方不辜负退君此举。”
代侯祯泣道:“可只有这一个是我兄弟,却因我而亡,叫我怎能安心?”
代国君薨,世子康即位为代侯,时年两岁。
秦中怜悯代侯祯恭仁短折,德之不建,遭难己甚,处死非义,拟谥号“哀”;又敬公子退刚正有功,业成无兢,封其为侯,赐谥号“烈”。
[1]平权派:平等权利组织别称。平等权利这一概念首先自陈国发起,而后受到国中年轻贵族的支持,他们推崇此思想并传播到其他诸侯国,吸收当地先进的思想并再次发展;因这些人多在各国参政议政,与朝中守旧派对立,因而又被称为平权派。平等权利组织中思想繁多,包含废除国野制度、废除阶层限制、全民教育、同工同酬、反对性别歧视、呼吁自由言论、女性平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