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六 女子本强,第一节

  早在建元十三年,她就见过许太主。那时罗国受到巴国攻打,罗不敌,向曹国求助,许太主因顾虑民力和巴曹两国交情而不愿出战;君上却不这样想,反而派倪君持节领锡州军支持罗国;那时曹国得胜归来,倪君持节骑在马上,护卫车队仪仗走在汉城里,受国人欢呼。她挤在人群中,随人群挤来挤去,只能看到旗帜翻卷。人群欢呼中,她被挤出道路,抬头看到一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银白的头发乌黑的衣袍,周身闪烁着金光,在阳光的微风中略有些刺眼。

  看不清面容,却莫名觉得站在城楼上的人有些寂寞。

  许太主也会寂寞吗?

  那时,她这样问自己,也问别人。但所有人都笑着答道:怎么可能呢?许太主可是君上的大母,所有的臣子都是她任命的,可是连君上都得退让三分,怎么可能会寂寞?

  但她还是想见一见那站在城楼上、一身玄服的许太主。等十六岁时,她应召入宫,成为长汀浩荡数千宫人中的一人。美貌而又平凡的一人。

  她们乖乖并排站好,等着嬷嬷点名教导宫中诸事,待长汀监将所有人姓名家世录入清楚,她们就是这长汀的宫人了。入了宫,就该老老实实做自己的事,虽然也不乏有人悄悄怀揣着成为宫中贵人的美梦;她们本就是送进宫里侍奉君上的美女,但在被君上宠幸之前,她们只能困在这冷寂空洞的长汀做着枯燥无趣的活计,日复一日的虚耗青春。

  她也会偷偷想象君上的模样,也会被同伴毫无恶意地取笑:“见到君上之后呢?你可就成为贵人了,那时可不要忘了我们这帮共事的小姐妹。”她便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好伸手作捉她们样。

  年轻漂亮的女孩间的偶尔玩闹,嬷嬷们也不大管,只笑着骂几句:“别闹了,小心摔了!”

  除了日日夜夜忙不完的事情外,她们也会和忙里偷闲的小黄门闲聊,打听禁中的趣事:柔福公主又拒绝了君上的使者;新来的琉州师君身边总是围绕着五彩斑斓的蝴蝶;君上又新纳了新宠——听说是凭一支舞俘虏了君上的心。

  她手不停地做着自己的活计,偶尔想想自己的梦,时不时听身边的小伙伴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感慨:听说当年,许太主也是凭着一曲折腰舞入宫。

  ——许太主。

  实际上她心里更多时候反驳小伙伴的话:许太主可不是只会跳舞的美人,上朝听政这种事,反正她是想都不敢想的。不过要是能派到许太主身边使唤,哪怕是见一见威严令男子都自愧不如的太主,也是了却了此生的梦。

  “去哪儿不是做事?为什么独独想去太主那里?”有人凑着趣问她,“你不是想见君上吗?去伺候太主可就做不了君上的贵人了。”

  众人捂嘴轻笑,只剩下她不明就里,还是颇为认真地答道:“君上不是日日都要去太主那儿请安吗?怎么会见不到?”

  “那你可要小心,听说太主可不喜欢这种事……”

  “是啊,当年安乐君……”

  不知为何,众人突然噤了声,叫她尽早收了这念头。

  ——不就是见君上吗?

  她只浑然不觉地问,依旧笑的开心:“我一直都想看看太主到底长什么样子?能见一面也总算我没白往宫里来。”

  话虽如此,闲谈过后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或者说没有什么足以让她们感觉到的改变。她们依旧忙碌,依旧见不到君上,依旧在长汀里来来去去。

  直到有一日,带她们入宫的主事再次让她们站好,以便画师能好好临摹少女们的身量容颜,一个个美丽的身影落在洁白的绢布上。她与所有女孩子一样,安静地站着,好奇地看着。

  “嬷嬷,这是在做什么?”有小姑娘耐不住好奇偷偷问站在一旁的管事嬷嬷,慈祥仁善的老嬷嬷笑眯眯地看着绢布上的每一道身影:“好事好事,别问别问。”

  对于她们而言,确确实实称得上好事的并不算多。大概是宫中节庆多放了月钱,年中年底可以见家人一面,又或者是——

  “选贵人?”

  短短一句话就让长汀像煮开了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每个人都心怀喜悦又半点忐忑:“真的是纳贵人?哎呀,早知道那天就好好打扮一番了,谁知道会被画成什么样!”

  “真的是选贵人?”她问,瞪圆了眼睛,却被对方取笑:“是呀,你那天好好梳妆没?要是被选上,你的白日梦可就成真了。”

  无论她们的美梦多美好,日子还是照旧要过。画师捧走了一堆女孩家的曼妙身姿,再没在长汀露过面。女孩子们也将这件事忘却脑后,直到某个清晨,黄门令站在她们面前。

  “请舒公公安。”管事嬷嬷们站在前面向黄门令行礼,“您瞧,画像上的几个孩子都在这里了。”

  她和几个小伙伴站在黄门令面前,惶恐不安而又欣喜地等着对方的旨意。没有被点名的宫人隔着老远躲在廊柱后偷瞧着,或许有一二人心生不满地嫉恨她们;她低着头瞧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好运气。她整日做着梦,可真被选中,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偷眼去瞧这位一生都在侍奉太主的舒公公。对方合着手,脸上带着笑,走过她们面前同样歪着头打量,然后挥挥袖子:“行啦,人齐了我就带走了,你们继续你们的吧。”

  被挑选入宫的美人,实则她们连这近在咫尺的宫室都没机会好好瞧过,每日忙忙碌碌地从长汀走过,忙着手上做不完的活计,听有机会到处走动的小伙伴带来不同的趣闻,偶尔遇见忙里偷闲的小黄门,还能听到前朝逸闻一二。

  她们跟在黄门令身后,偷偷打量在梦中遥不可及的陌生宫室,脸上显出紧张而又好奇。路上也有人探问,可老练圆滑的黄门令只笑着回答:“好事,好事。”

  对她们而言能切实称之为好的事情并不多,也不敢想,于是大家默契地保持安静。就在她们愈发紧张地保持安静的时候,有人送来了衣物——做工精细、价值不菲,她们在长汀从未见过的漂亮衣裳。依旧笑眯眯的黄门令走出殿为她们掩上门:“换上换上,换好了,跟我走。”

  对未来的猜测始于更衣。女孩们在帮彼此整理穿戴时,总算忍不住开了口:“说不定,我们真要成贵人了。”有女孩掩嘴偷笑,带着点已不再是异想天开的期待,“说不定,是要带我们去见君上。”

  “舒公公不是侍奉太主的吗?”

  一句话落,周围全没了动静,只剩下她不明就里:“你们怎么了?”

  “看不出来你还知道这些……”有人照例打趣她,一边帮她整理腰带,“还以为你只会做梦。”

  大家便都笑起来,又成了长汀怀着梦却无忧无虑的女孩子。

  她从没想过自己梦想成真,在见到黄门令之前。那天她与几个小伙伴一同,穿着漂亮衣裳,跟着黄门令——以前仅仅出现在闲谈中却从没真正见过的黄门令——去往她从未去过的威严的场所。

  女孩们在宫室里一字排开,低着头几乎发抖。无论她们如何嬉笑着幻想过宫中贵人所在,此时此刻却都不由得有些害怕。

  许太主坐在她们面前不远处,站在一旁的长御挑起眉毛,扫了她们两眼,威严道:“抬头,低着头哪里知道你们的模样?”

  “好了,莫吓着她们。”就在女孩们全都害怕着的时候,遥不可及的许太主开了口。声音比她想象的还要温柔慈祥,甚至带着温和的笑意:“你们都是这长汀百里挑一的好孩子,不要怕,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她们便依言抬头,梦想着侍奉许太主便足以了却余生的她却是最后一个真正抬起头。当她抬眼看去,市井传言中令天下男子汗颜的许太主正含着笑看着她们,年老后,美貌的容颜不再,而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瞳仍保留着年轻时的风采,眼瞳清澈,在阳光照映下闪着跳跃的光。宫室里门窗洞开,长案上摆着简书,太主端坐在案后,麻灰色袍服温柔而又平易近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如家中大母般慈祥的太主,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到尾,好似已经完全忘却了方才的惴惴不安。她看着看着,突然发现那双眼睛迸出从心底里真正展现的笑意——太主抿着嘴转向身旁的嬷嬷,却是用着殿中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道:“这个小孩子,倒是不怕我。”

  许太主转过头,看着她,含笑着又说了一遍,“你倒是不怕我。”

  “太主温柔,就和我大母一样,我自然不怕了。”她由衷感叹道,认真而又天真,周围的人却早已害怕得瑟缩发抖。

  看见小伙伴受不住压力“噗通”跪倒在地,她突然害怕起来,坐在面前的不是什么家里的大母,再怎么慈祥温和,也是侵淫朝政数十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许太主,人命在她面前,太低贱,也太容易了。她迅速低下了头。

  “贱婢,贱婢冒犯了太主,还望太主恕罪。”

  女孩子跪着,眼睛盯着地面,连声音也抖得厉害。

  然后,她听见那个温柔仁慈的声音在头顶说:“既然如此,那朕以后就做你的大母如何?”

  “朕要为你许一门亲;这门亲,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只有朕的一句话。”许太主依旧笑着,听上去温和恳切,话语间意味悠长,“你觉得怎么样?”

  她跪伏着盯着宫室的地板,那一刻她忍不住想,自己大概要开始一个梦,无边无际,不再容易清醒,也可能不能再清醒。

  长御是在长汀女被送往君上身边几天之后才终于试探着开了口的。

  “太主……”

  许太主看她一眼,展开简书继续看来。

  “有句话,老奴——”

  “是那孩子的事?”许太主专心致志地看着文书,似乎此等小事不值得动心。

  站在侧近的长御只好小心地探过身去,瞧了瞧侍奉多年的主君脸色,愈加小心地提醒道:“太主,既然要送到君候身边,还是出身许氏比较好。那孩子漂亮是漂亮,却与咱们没甚关系,送给君上恐不能帮到……”

  “本来就是为君上选的侍妾,”许太主放下手中的竹简,搭着长御的手站起来,“君上不喜欢被约束,想要大权独握。这个孩子就很好,不聪明,也没有野心;不像我们许家人,聪明得太厉害,野心太重,此生都不会有好结果。不聪明好,不聪明就不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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