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女子本强,第二节
许太主名阳平,乃家奴子,善舞,以折腰舞获宠入宫,封为良人。
在这个时代,一个美丽非凡的贵女能获得许多便利的机会,而一个美丽非凡的女奴则会忍受更多来自男人的欺辱,尤其是一个丧夫的美丽寡妇。许氏便是如此。她母亲是安和公主[1]府[徐1]家奴,她亦是公主府家奴,她的儿女也会是公主府家奴。许氏无姓无名,她在十六岁时曾聘与安和县一姓许的农夫,因此随夫姓许,两年后,农夫去世,她又回到公主府为奴,人们便称其为许氏。没人记得她的丈夫何时故去,因何故去,恐怕许氏自己也不记得了,因为家中几个孩子嗷嗷待哺,根本空不出一点时间让她感怀伤心。
许阳平长大时,家中已有一位兄长,两位姐姐,底下还有两个学步饶舌的弟弟。她知道众多兄弟姐妹中,甚至有一两个是这座府邸男主人的孩子,但这又如何?这些达官贵人在外风流留下多少孽债,也不在乎多这一个少这一个,况且他们才是一母同胞,是真正的亲人。在长姐被提拔为掌管公主起居的大婢时,许阳平向家丞请求学习舞艺,成为府中舞伎。
一个美丽的女奴只能沦为男人的玩物,那么,善舞又能改变什么呢?
许氏不懂,长姐大兄亦不懂。
但许阳平在成为舞伎后回答了长姐的问题:“国君喜歌舞。”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国君喜歌舞,国内贵族必定搜罗善舞者以献君主,安和公主亦如是。“我会借此成为国君的女人,到那时,我们一家会脱离奴籍,不仅享有自由,还会成为人上人,再没人胆敢欺辱我们。”
大兄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他不知道妹妹所说的话是否正确,也不去追究这些话是否会梦想成真,他就像府中任何一个脚踏实地的的年轻男奴,埋头做事,认真干活,努力地用自己的双手为母亲、为弟弟妹妹们搭建一间勉强能够遮风挡雨的茅草房。他在门口席地而坐,听完妹妹的话,起身顺着茅草屋的阴影蹩出。
一切如她所料。昭宣公果然被折腰舞吸引,并将许阳平带入宫中,封为良人。
史称许良人。
史载许良人入宫后,凭其美艳的容貌和曼妙的舞姿,一举夺得昭宣公专宠,除年节等必要日子外,昭宣公终日流连于飞霞台,以致后宫诸人怨怼不满。史官更有记载,许良人曾与昭宣公戏言:“世人常说千金买笑,不知我这一笑值千金否?”昭宣公笑,欲赐千金与许良人,谁知许良人变了脸色,背转身体,哀戚道:“千金易得,自由难换。奴一家皆奴婢之身,蒙君上不弃,召奴进宫伺候,可奴夜间念及家人苦楚,心中悲痛不止,难以欢笑。”昭宣公道:“这有何难?”遂颁诏令赐平民身份与良人一家;又加封良人兄长为侍郎。其兄再拜,向上道:“仆出身粗鄙,一字不识,若当此大任,恐玷污君上清誉。还望君上收回诏令,另选有能之人。”昭宣公大喜,赞其知其所能所不能,当是有识之士,更是常召其入宫笑谈,又封其为富贵闲人,按侍郎之职领去俸禄,却无侍郎之责。
许良人初入宫,方二八年华,正是天真浪漫之际,虽怀着出人头地的心思,未必不曾怀有少女之心,希图与夫君携手一生,无论风雨困阻,白发苍苍仍相依相伴;但一国之君终不是普通男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只是幻想,后宫佳丽三千才是事实。
一日,昭宣公因偶遇许良人入宫前的最受宠爱的高美人,应其邀约往鸿禧宫共度一夜。哪知许良人大发醋意,在清凉台堵住往灵渠散心的高美人,没好气地数落了对方一番。高美人亦是受宠多年,又是贵族之女,岂会忍气吞声,当即出声回呛,又派人去请昭宣公来,于国君面前将其所赐之物尽数归还,并请求昭宣公放自己归家。昭宣公深感落了面子,怪责许良人道:“朕当日宠你为着你温柔体贴,哪知反倒宠惯得你无法无天,活像个恶妇一般。”
许良人气恼之下吵嚷着要离宫归家,虽被长御再三劝阻,仍是命宫人紧闭飞霞台宫门,不肯见昭宣公一面。许氏听闻女儿在宫中与国君争吵,惊惧不已,忙乘车入宫劝解许良人不得胡闹,向昭宣公软言认错方是正事。
许良人哭泣道:“分明是他的错——”
“嗐——国君岂能随意称呼?”许氏打断她的话,听女儿说“宫人已被我打发出去,阿母有话但说无妨”,方无奈道,“我的儿啊,可怜你入宫为良人,并非是嫁与普通人家为妇。一国之君,岂会没有三妻四妾的?你这样胡闹,叫君上难堪。”
“他难堪我不难堪吗?这世上,都对男子包容的很,要求女人只能侍奉一位夫君,男人却可以三妻四妾,偶有一夫一妻便可以记载史册,千古传扬了。女人该是天生受约束的吗?”
许氏叹息道:“我儿,你侍奉的是国君啊!你兄弟无能,一家的重担都落在你身上,你可不能有事。”
许良人突然醒悟,自己没有和昭宣公对峙的资格和地位,必须屈服。高美人胆敢把国君所赐之物送还给昭宣公不是仗着所谓宠爱,而是因为她是贵族之女,昭宣公不满亦得给贵族三分薄面,反观自己,什么依靠都没有,肩上还挑着一家人的重担,全家人的兴衰荣辱都绑在自己一人身上。
她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又哭了一场。
昭宣公终究还是宠爱许良人的,听闻她心悸难受便赶来飞霞台安抚她:“你究竟要怎样呢?朕不知还要怎么宠你才能使你安心。”
“妾已知错,再也不敢如此妄为。”许良人靠在软枕上,伸手勾住昭宣公的衣袖,微微摇动,已是低头认错模样。
青春易逝,年华易老,世上男人的宠爱哪里能作数,许良人斜倚在榻,盘算自己后生该以何为依靠;抬眸见到前几日昭宣公落在这里的简牍,心里突然有了数。为此,许良人向宫中女官学习文字断句,亦请教博士古学经典与时事策论,她本一心要做昭宣公政事上的解语花,却从其中发觉了更多的趣味,反而逐渐将昭宣公丢开手去。昭宣公不知此事,只乐于享受这不同深宫中的娇憨痴恋,倒也特许她参政议事。
暮春三月,许良人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圆眼睛的女孩儿,因着宫里没有公主,这女孩儿当是曹国长公主。
前面几位公子出生时,昭宣公心志还未成熟,只知道自己有了儿子,却还不能理解“阿翁”的含义。每每看见保母将大公子抱至他面前时,身体都不可避免地往后退缩;即便大公子已经能走会跳了,昭宣公还是害怕这个肉乎乎的小团子会突然大哭大闹起来;他不喜欢这些软趴趴的、又不能沟通的小动物,虽然他已经命善赋的博士为长子写下“告天下书”、“曹国长子赋”。
长公主出生时,昭宣公突然就似开窍了一般,看着在保母怀里熟睡而小鼻子微微抽动的小孩儿不再害怕退缩,反而要伸手抱一抱自己的“乖女儿”。保母们不敢懈怠,忙教昭宣公如何托着能让小公主更舒服一些。仿若托着世上最珍贵易碎的宝贝,昭宣公眼盯着女儿,手臂丝毫不敢有些微动作,以致保母将公主抱走后,昭宣公两条胳膊都似铸成青铜一般,动弹不得。
昭宣公眼睛追在女儿身上,一叠声道:“别抱来抱去了,就放在这儿,朕能看着她。”
侍女保母都低声笑起来,还是抱着公主的保母先忍住笑,答道:“公主该饿了。”
“这样便抱进去吧,”昭宣公微微扭脸看向酸麻的左手,有些羞赫地说,“朕也进去看看良人。”
不出所料,又被宫人劝阻了,因为许良人刚生产完,宫室里还没有收拾完毕,恐血污冲撞了国君。
虽然在飞霞台有了这么一出闹剧,昭宣公仍是心心念念自己的长女刚出生,该给她取个名,还该取个封号,总不能让侍女们总是“公主”“公主”的称呼,谁知道她们称呼的是谁。——昭宣公忘记了现在的自己还只有一位公主,侍女们也不会称呼错误。——对了,还该昭告天下曹国有公主了,自己有女儿了!
丞相黄公望似乎很能理解昭宣公爱女的心情,对昭宣公要昭告天下之举并未阻拦,只是在昭宣公说要为此大赦并减免全国税收一年时,方站出来劝道:“长公主之礼应当遵循大公子之礼,那么,天下人便知道君上将公子公主都看作掌上明珠,一般对待;也防了那起想要拿公子公主闹事人的心。”好在昭宣公还未被女儿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听后便点头应允。
长公主出生刚满一月便昭告天下,母凭女贵,许良人一时炙手可热。
许是知道昭宣公喜爱女儿,许良人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均是未及笄便加以封号,依次为端惠、永曌、柔福。
柔福公主的降生并不受到众人的期待。在她前面已有两位姐姐抢占阿翁的宠爱,而她的母亲急需诞下一位公子巩固自己的地位。毕竟时光易逝,美人迟暮,君恩难再。然上天赐予的仍是一位女孩儿。
柔福公主四岁时,一日,许良人状似无意地对昭宣公说道:“前些日子妾身前去探望高姐姐,听太医说,姐姐身体自今年入春后一直不好,多是忧思多虑带来的毛病;妾私想着:姐姐膝下无子,又居于深宫,难以和家人相伴,待在宫里可不就是爱多想吗?”她转头看一看坐在一起的女儿们,柔福公主合着手,歪头瞧着姐姐们下棋,懵懂又天真可爱,“可巧那日柔福闹着要跟着我,妾强她不得,只得带了她去,没想到倒是投了高姐姐眼缘。妾想着,既然姐姐喜欢柔福,不如让她搬去鸿禧宫,陪伴姐姐一二;一是姐姐与她有缘;二也是还了姐姐当年救她之恩。”
“当年的事,也难为你一直记在心上。”昭宣公拍拍许良人的手,以示欣慰,“只是柔福尚小,你怎舍得?”
“妾可是舍不得。待姐姐有了自己的骨肉,妾身还是要将柔福要回来的。”许良人俏皮地眨了眨眼。
宫中最是容易物是人非,见许良人仍是保持贤惠温柔一同以往,昭宣公不禁想起以前柔情蜜意的日子,心中感情激荡,当晚留宿飞霞台不说。
[1]安和公主:曹昭宣公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