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再见,旧世界,第一节
秦中出战曹芮两国时,南地以为秦中是以武力恢复和平;秦中征讨北翟时,南地以为秦中是忌恨当年王城沦陷的旧仇;秦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统一北地后,南地才终于反应过来秦中交好的诚意不过是它远交近攻的手段,白司马从来要的不是诸侯尊奉天子,而是统一大陆成为实实在在的大一统王国。天元十二年,白骠骑感染疫病去世,南地欢天喜地地庆贺“祸害终有天收”时,又可悲地发现自己被秦中战神陨落的悲鸣蒙蔽,战无不胜的白骠骑光芒之下,隐藏的是早已成长起来的秦中新一代的将领。
南地诸国慌忙会盟,打算组建一个南方联盟抵御秦中的攻伐。秦中不为所动,好似早有预料般地等着南地自豪的自由主义拖累诸侯国行政效率的时机,再分而击之。自南地意识到秦中危险起三十年,南地诸侯会盟不下六次,可直到南地诸侯一一溃败,心有不甘的各国义士被逼往地势复杂的罗国(此时的罗国已吞并巴、卫、宗州等国,成为西南唯一诸侯国)前夕,南地联盟仍未发挥出它应有的对战能力。
寒露一过,罗国天气便开始转凉,白日里还没什么感觉,只到了早晚,却是要穿上夹衣才行。自从南地义士蜂拥前来罗国,秦中对罗国的打击也愈发强烈,罗国没一处城镇能逃过战争的洗掠,港口损坏的尤其严重。但战争稍有平息,人们便趁着这短暂的时间休养生息,港口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泊着来往各地的船只,候在港口边的工人见了船只靠岸便跟着领班上去搬运货物,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四季蔬果、布匹香料慢慢又汇集在这里。
谁也没注意到,一艘远航而来的船只上出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他穿着水青色蓝蝶纹的衣裳,在这嘈杂的地方许多人的裤脚都蹭的黑黢黢的,他的袖口裤脚却是整齐干净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洁净的气息。
少年走在码头上,他不避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工人,反倒是好奇地跟着工人走动。在码头上负责发放工钱的工头瞧见了他,站起来挥着手赶他离去,骂道:“嗐,哪里来的浑小子?没眼色地还不快走。”
他也不恼,道声扰便快步离开了码头。下了码头,却寻了个僻静处偷偷瞧那工头,见其对工人也是一副凶恶脸皮,心道:“这等没礼貌,该罚!”念头一转,只见一片乌云突然出现在工头头顶,大雨淋了他一头一身。见工头狼狈,他笑着收了仙术,转身遁入人群中。
向前走不过百米,便是一个闹市,与码头连接着,商贩们多卖新鲜鱼虾还有一些远洋船只带来的珍奇野味。提供餐饮的店面前挂着招牌写着“河鲜加工”,港口船只上的船工下了船就勾肩搭背来这里吃饭,老板与他们熟稔的很,见了面便道:“还是老样子?”老样子便是他们自带了鱼虾果蔬来,店家只加工做成成品菜,除了餐费,多余的鱼虾也是归店家了。还有一些小孩推着个小炉子沿街叫卖:“串串喔!素的有白菜、干笋、豆筋、豆皮、干木耳喔;荤菜有鸡心、鸡尖、鸡爪、鸡肉、鸭心、鸭舌、掌中宝喔!哥哥来一点吧,热辣辣麻乎乎地,包你吃完浑身冒热气哩!”
闻到一股热辣火烫的食物香味,少年耸耸鼻子,只见满锅红油热腾腾地滚着泡,用细木签串好的蔬菜肉食煮的正入味,他拿了一串尝了下,只觉得辣味涌上头顶,鼻涕呵欠都一齐打出来,满头汗水道:“好辣好辣!给我水!给我水!”天上突然乌云滚滚,狂风疾雨呼啸而来,少年仰面站在暴雨里“咕噜咕噜”地喝水。等他解了辣,左右一看人们都挤在商铺里围观他,羞地忙遮住脸,随狂风疾雨一起消失在原地。
远在千里之外的秦中,长着同样模样的少年搀扶着一个中年人走在乡间小路上,前后皆不见人家,就连挑着担走四方的货郎也瞅不见一道身影。
“秦中宵禁政策严格,咱们等在宵禁前找到地方投宿,不然要被巡逻人抓起来的。”中年人向那少年道,“弗谖,你且先去看看前面哪里有能借宿的,到时再来接我。”
名为弗谖的少年点点头,正要离开又被中年人叫住,中年人指指他背上的一把四尺一寸长的长刀道:“你遮掩下这个,别吓到人。”
弗谖又点点头,那把长刀便消失不见了。
罗国都城里,卷发少年一路四处张望着,来到一个捏泥人的老翁摊前。
“小哥看看,想要个什么样子?”老翁慈眉善目地问道,他摊上摆着许多已做好的泥人,飞禽走兽、虫豸鳞介,更有许多画本子里的妖邪鬼魅、师君仙官,不一而足。少年各个都瞧了一遍,问道:“翁翁,可以捏现世的人吗?”
“自然可以,不知小哥要捏什么人?”
“捏我,两个我。一个是我这样的,一个不要笑的。”
老翁看他一眼,又笑:“我猜小哥是弟弟,为兄为姐的一般比较沉稳不多笑。”
“哪有!”少年对这话嗤之以鼻,“弗谖那家伙就会装模作样,师傅一走开他就欺负我,沉稳个鬼呢!”
老翁笑笑不做声,只管捏手上的泥人:“除了笑脸,还要捏个什么东西好做区分才是呢,小哥和哥哥有什么喜欢的吗?”
少年想了一想,道:“弗谖有一把长刀,刀柄七寸,刃长三尺二寸,铭文古之利器,名冠海内,怀远柔逋,若风之靡草,无不顺服[杰1]。我嘛,照现在这模样捏便好,毕竟我喜欢的东西都带在身上。”他叉着腰大大咧咧道,颈上带着的如意锁明晃晃地闪动起来,仿佛跟着他欢快语气也开心起来。
老翁点头答应,手上又飞舞起来,很快,名为弗谖的泥人背一把长刀,眼神锐利地盯着前方;少年那个泥人脚下开满了细碎的花朵,洋溢着小小的热情。
“真像!”少年拿着那两个泥人喜不自胜,“翁翁可真厉害!”他举着泥人喜笑颜开,转身便走。听见老大爷叫他“慢走”,才想起师傅的叮嘱,回头道:“抱歉,我忘记大陆买东西是要给钱的。翁翁,这个要多少钱?我也不认识,您自己点了钱数吧。”他解开钱袋,里面的青蚨钱(秦中通行货币)立时堆散出来。
老翁本以为对方是要白拿,没想到只是不通俗情,便拿了四五枚,可细看后却笑了,道:“小哥,这不是我们这里的钱,用不了的。”
“啊?钱还有不一样的?”少年似乎真不懂钱币,瞧着钱袋直皱眉头,颇为苦恼道,“可我只有这些钱了。翁翁把这个拿去作为抵债吧,应该也能换些钱。”他取下项上的如意锁送给老翁便离开了。
少年举着两泥人走走逛逛,不一会手上又多了些小玩意。
他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听闻一阵细微的哭声,好奇地凑过去瞧瞧,原来是一个卖花女蹲在街角哭泣。
“小妹妹你怎么了?”
卖花女哭道:“我的花卖不出去,今天我和我阿母要饿肚子了。”
少年又瞧瞧那些花,原来都是些普通的桂花、海棠和紫薇花,经过大半日的日晒,这些卖不出去的花怏怏地耷拉着脑袋瘫在竹篮里,更让人没有购买的欲望。他想了想,拍手道:“我有办法了!”他食指一弹,竹篮里的花顿时恢复光彩,远处翩翩飞来一群蝴蝶,围绕着卖花女上下飞舞。卖花女见这一景象后瞪大了眼睛,欢喜地便要抱上来,他却不应付不来凡人这热情的感激,留下一句“不用谢我”便消失了。
见卖花女生意好起来后,少年心内自夸道:干的不错,真不愧为琉州师君!他继续前行想要帮助下一个人,突然,有人以拂尘按下他的手道:“小师君莫要再施法了。自琉州沉没后,大陆再无仙人,小师君这一路的行为已经引起人们注意,再过一会恐怕官兵就要搜城了。”三十年前秦中白骠骑身染重病,白司马前往琉州求救。谁想琉州毫无前兆地沉入大海,江国、木府和大陆神台的师君失去了信仰,也都失去了灵力,一夜之间成了凡人,白骠骑求不到药也去世了。大陆虽有曹国研习法术的先例,但法术繁复且力量也有限,诸国更不愿放手与琉州师君的纠缠,多年来不间断地搜罗有灵力的人,希图能借他们的力量壮大本国、威慑他国。
少年回首见按着他手的是个六十来岁的修道人,一身旧长袍,执着拂尘,腰间挂着长剑,浑身气质祥和,此时正瞧着他微微笑着,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多谢婆婆提醒。”
老道君见其面貌,大吃一惊,而后细细端详他,见其身上有故人身影,将其拉至一僻静处,方问道:“敢问明昭师君是小师君什么人?”
“是我阿翁。婆婆认识我阿翁吗?”
“鄙名路遥,当年有幸曾伴随在灵主身边一段时间,与明昭师君也有数面之缘。小公子与乃尊相貌十分相像,神态体型也颇相似。”老道君问道,“小师君既在大陆,那灵主与大司命可也在大陆,现在可是安好?当年云丘一别,距今已有四十余年了。”
“师傅安好,我们离开琉州时灵主也好,现在不知道好不好。”少年答道,想了想又加上更具体的信息道,“师傅带我们离开的琉州,灵主和我阿翁留在岛上,我们离开的时候灵主和阿翁都好,因离岛后还没联系上,所以不知道灵主现在好不好[杰2]。”
少年自顾自说着,老道君却满腹疑惑:琉州岛三十年前便已沉没东海之中,小师君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怎么说离开琉州的时候灵主尚安好,莫非琉州未曾沉没?自脱离西邙起,她一直在学习常人的感情和行为,这几十年过去,她不敢说自己是否真的能理解别人,因而她虽想要知道琉州沉没是否只是个谎言,但又顾忌着这个消息是琉州有意为之,不论是避世还是重新现世,也不该是自己打乱琉州的布局。想到此处,老道君换了话题道:“这里乃内陆城邦,离东海甚远,小师君缘何来到此处?”
少年眼瞅别处而不回答。
老道君又问:“是否有长辈相随?”
少年仍是不回答。
“离家出走吗?这可不好。”
“不,是历练……我留了书的。”他又不说话了。
“我想这应该是离家出走才对。”老道君道,“如今世道混乱,战事未平,小师君出来历练应该征得长辈同意,最好有长辈同行,一个人太过危险了。过几日我要护送一批有识之士前去木府避难,小师君随我们一起走吧。”
少年只好点头答应,想起自己还没介绍自己忙道:“对了,婆婆,我叫无咎,叫我无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