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虽然急切，但面上仍是如平常的淡定自若，连步伐也没有加快，神宫侍奉的宫人均被大司命告诫过：越危急的时刻，越不能呼天喊地或者信誓旦旦地对下做出保证，高层的若然无事更能平定人心。神宫并不像大陆上的宫殿拘束在一座四四方方的的城里，四周再筑有高高的城墙；也许是初代灵主不愿离群索居的缘故，神宫与百姓的居所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仅仅立了座石碑为标识。神宫的主殿光明正殿位于神宫东方介子湖上，介子湖是堰塞湖，所以光明正殿明显高于其他宫室。

　　因琉州过于纠缠人世，近年来琉州灵力越发稀疏，四象结界频频有损、星链群岛也地动频繁隐隐有下沉之势，其实琉州沉没早在灵主初回海界的时候便有预言，只是岛上的人们不肯正视这一点，才无法接受琉州岛必须沉没的结局。

　　待走近光明正殿，便听见灵主在里面说话：“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值得哭的？去大陆有什么不好，大陆的风土人情可有趣了，咱们每年不都是让年轻人去大陆历练吗？你们也就当去历练就行了呗。”

　　“历练尚有归期，咱们这一去，就是无国无家之人了。”有人说着，又痛哭起来，“琉州就不再存在了。”

　　灵主摊手道：“其实我很不懂为什么要以土地为限制，你们在，琉州就在啊，和这座岛没有任何关系。懂吗？”

　　源少卿又被结界挡在正殿外，他无力地拍打着结界，可里面的人注意不到他。

　　“如果大司命……”不知是谁这么说着。

　　“不关大司命的事！”灵主抢白道，又向辅政大臣和长老们道，“大司命做的够好了，广开言路，扩充人才，修改法律以及完善各项福利制度，我能想到的大司命都做了，我没想到的大司命也做了。如果还把这注定的灾祸也责问大司命的话，大司命就太辛苦了。”

　　“我们并不敢责问大司命，只是为何……为何琉州就得沉没？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琉州岛沉没是明明白白记载于史书上的，是既定的事实，已无转圜的余地。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此事与大陆无关，琉州也不是避世而去，琉州岛沉没是确切无疑且毫无转圜的事情。好了，不要再纠结琉州岛沉没这件事了，移居去大陆好不好？”灵主继续嘴炮众人，“好吧，我稍稍透露给你们听，秦荃统一是显然易见的事实，秦荃之后，还有祈兴、佑央、元唐、九渊、汉光等十一个朝代，历时两千三百多年，然后就是现代，也就是我在的时间段。在这两千多年的时间里，大陆虽然历经战乱，国家也分分合合，但是历史从来没有中断过，也就是说，我们未来仍是会相见的，可能不是和你们，而是和你们的子孙。我保证，只要我在，我就会去找你们，OK？”

　　“我还是不服，明明大司命该……”那人似乎要说什么可怕的话，却被元师黎察一声吼灭了音：“不该说的话别说！”他回头注意到源少卿站在殿外，大惊道，“少卿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结界甫一打开，源少卿立即走进来问灵主道：“殿下刚才说要我们移居去大陆，可大陆战争不断，殿下想让我们去哪里？”灵主扭头不答，源少卿继续问：“七星风阵图的阵眼变了，变成了阿昭和殿下，阿昭已经告诉我了，殿下还想瞒着我吗？”

　　顿时满殿愕然，元师黎察第一个起身追问灵主道：“殿下没想和我们去大陆吗？”

　　灵主被他们逼得没法子，摆手道：“不是没想，是去不了嘛！大陆现在诸侯争霸、天灾连年，确实不是个好去处；可三十年后，白和统一了秦荃，那时大陆又正处于风调雨顺的好时期，你们过去也好休养生息。三十年后也不算多远的时间，我和阿昭就可以支撑你们过去，两个人换三万人，这买卖不亏。”

　　源少卿忍着心悸道：“这是不亏的事吗？”

　　“你做事时连亏不亏都没考虑呢。”灵主小声嘟囔道，抬眼见源少卿眉头紧皱，叹了口气道，“所以这事我就没打算和你说，等大家答应往大陆去，往七星风阵图里一走，法阵启动，这事就over了。偏偏你又看到，又来问；明昭那家伙也是，嘴巴都守不住。大司命，你怎么了，又心绞痛吗？”

　　源少卿心口好似针扎疼痛无比，眼前一黑，只记得昏过去之前灵主还在解释：“不只是为你们，也是为我，我留在这太久了，我真的想回家了；阿昭也是，他不是要当大英雄，他有两个小孩呀，总不能让他看着无咎弗谖去死吧……”

　　源少卿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力，就像面对祝从云，就像面对靡靡若城主，就像听见牧天、武夫人、弥瑕之间的纠葛，他总是看着事情一步步滑向深渊却无能为力。他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德不配位，闭上眼不想看见自己的难堪。等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好像看到了整洁的街道和规划有序的住宅，他不禁疑惑自己这是昏了多久，怎么就进城了？遂问道：“无谖，你进城时用障眼法了吗？我们没有大陆的路引，容易与官兵起冲突。”

　　“我们还在乡里，不检查这个。”弗谖道，“您再睡会，到了我叫您。”

　　源少卿头晕眼花地正难受着，眼一闭又昏睡过去。

　　路遥从干粮里拿出一包点心给无咎，拍拍他肩上的灰道：“这么说，灵主和明昭师君送你们来了三十年后，他们留在了三十年前？”

　　无咎点头道：“嗯，灵主还说会来找我们的，她和我阿翁会变成活蹦乱跳的老婆婆和老爷爷，叫我们不要吃惊。可我们在南海等了大半个月，一直没见到他们，师傅说灵主和我阿翁肯定是在大陆游历，他两都是贪玩的人，耐不住三十年寂寞的，叫我们再等等。可我等不及他们来找，就来找他们了。”无咎眨眨眼道，“其实我猜得到灵主会去哪。婆婆我和你说，灵主真的是对白司马推崇至极，把统一后的秦荃夸得跟朵花一样，她总说，我还录过她这段音，给您听听。”他打了下响指，灵主的声音凭空响起：“后秦荃是历史上一段奇妙的时间，它思想开明、法制健全、经济发达、武力强大，突兀地就像一颗明珠缀在大陆两千年的黑暗历史中，引导着无数有明之士向前奔进，它之后的两千年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社会，越往后去政治统治越严苛，思想越禁锢，百姓的自由越少，再没有一个时代像后秦荃这样让人向往。”

　　无咎模仿灵主当时的神情，配上灵主的录音十分惟妙惟肖，逗得路遥大笑不止：“可白司马在秦中，你怎么不去秦中反而来了罗国日光城呢？”

　　见无咎满脸疑惑，路遥顿时明白了：“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呀？秦中（rimini）和日光（rimi）在琉州话中发音相似，你是不是弄错地方了？”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标明秦中和罗国的位置，无咎这才明白大陆并不是只有秦荃，秦中也只是一座城而已。

　　“那我……”

　　“不可以去秦中喔，我已经去信给大司命说我会带你去木府，如果他见不到你会很担心的。”路遥及时打断无咎乱跑的念头，她心里还有另一层担忧，穿越时空这个想法听起来玄而又玄，灵主和明昭师君开启这个法阵后还能有命活吗？她又看看一无所知的无咎，心里又道，无论如何，灵主的法阵成功了，她想要保护的人都活下来了。

　　她摸摸无咎的头道：“以后别对人说你是穿越时空来的，不然大陆诸侯知道琉州师君还有这么多人在，要出兵围剿的。”

　　“晓得了。”无咎点点头道。

　　源少卿睁开眼，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们借由七星风阵图来到这里才不过半月，琉州沉没前的事情不需要努力回想就会出现在脑袋里，像一个不想醒来又不想继续下去的梦。他总是回想那一日，灵主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向自诩异乡人的灵主向他低下头：“你们一定要活下去，知道吗？”那句话，轻飘飘地落在他肩上，却宛如千斤重，逼迫他必须朝前走，不能停下，也不能回头。

　　“师傅，喝药。”弗谖端着药走进来。他相貌与港口游荡的少年无咎一模一样，只是神情凌厉，像一块冰，也像一把刀。

　　源少卿因常年感于他人经历，心思郁结，因而损伤了身体。起初只是体弱易感风寒，而后发展至偏头痛、胸闷、咳血等症状，医官们诊治皆断定这病从多思上来，要想根治，大司命当少思少虑，做个富贵闲人方是上策。自那之后，源少卿便已接受疾病缠绕一生的命运，只每日以汤药温补着，未曾一日断绝[杰1]。原本照计划他带领族人到大陆安身后便该养病，可小徒弟出走秦中，他放心不下只能追上来，可一路都没有感应到小徒弟的气息，身体又撑不住，才被迫在秦中城外现身。

　　源少卿推开药碗只问弗谖道：“这是哪里呀？你方才说我们还在乡里，可这里不大像农家呀。”他方才卧着还未注意，起身后才发现这房间何止温暖舒适，家居摆件更是豪华奢侈，难怪他刚清醒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神台。农家借宿需要路引，神台不需要。”弗谖言简意赅道。

　　­——神台？秦中不是不信奉琉州的吗？哪来的神台？源少卿心里更加疑惑，与弗谖道：“弗谖，你明日先去秦中，我修养几日便去与你汇合。不要用仙术，也不要与人起冲突，找到无咎后立即离开。”

　　“您身体很不好吗？是哪里不舒服？”

　　源少卿按住他诊脉的动作，安抚道：“我没事。只是来了殿下一直倾心向往的秦中，我想仔细看看这里，是不是真如殿下夸赞是后世景仰和追随的开明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