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闪耀的流星,第十二节
到了街市上,声音一下多了许多,听见了很多话。
“少年英雄多薄命。”
“白骠骑杀孽太重,上天也看不下去了,要惩罚他。”
“天妒英才。”
“活该!想白受这么大功绩也该付出这代价来。”
吵吵嚷嚷仿佛都不真实。
“如果他这样死去就好了。”他突然听见有人这么说。
是谁呢?他忍住内心的焦灼,抬头去寻。在秦中这一片唏嘘感慨中,究竟是谁发出了这样恶毒的诅咒。
他试图去追那人。
看见了,是他们。
这帮混小子!
“王中郎,请留步,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倪啸一行人正要往揽月坊楼上走,听见这话,团团围住他打量笑着,王珉扬起下巴示意他说,光禄大夫姚林抱着手臂冷冷地打量他。
“各位大人与白骠骑是自幼认识的好友,为什么……”后半句还未出口,就被人呼喊着他的名字打断了:“赵骑郎。”
中郎将英文卿不知从何处冒出,冷哼一声道:“南明来的那群人,平日不都是赵骑郎监管的吗?我记得陛下还未曾赦免这帮贼子,怎么赵骑郎今日就让这些人随意出入坊市了呢?”赵时不知这人怎么对他就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就听他回身没好气道:“还扶着做什么?没见赵骑郎在这吗?”
赵时还未反应过来,猛地,从身侧伸出一条手臂来,搂住他的脖子大笑,酒气喷了他一身:“这不是赵骑郎吗?您平日里都是扎在军营练兵的,今儿怎么有闲情逸致来这儿?也想喝一杯吗?”是南明来的那群不安分的贵族官员,平日里他在军营就是大多给这帮人善后。
这帮人怎么在这?还与英文卿碰上了?
王珉站在阶上抬头问他:“赵骑郎原来是想喝酒?看来我姨夫平日对阿策管束的严,连赵骑郎也一并管束了。”他本来就是瞧不起赵时奴隶出身,只是瞧在白家面子上,说话才没有夹枪带棒;如今以为赵时借着喝酒的名义讨好他们,口气便放软了三分,道,“赵骑郎若想同我们共饮,尽管上来吧,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仆……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是要问……”
“你不快快处理这批醉汉,还要问什么?”英文卿插言,双目怒瞪;仿若他敢再待在这片刻,便要拔刀相向。
却是让他清醒过来:问什么?这话是能当着众人的面说的吗?若非英文卿打断,他真的问了,又求什么答案呢?赵时声音渐低,很为自己的鲁莽感到羞恼,“我一时走岔路了。”
“赵骑郎在秦中走岔路不要紧,可别在战场走岔路,到时候,琉州灵主的预言可就不好看了。”中郎将英文卿冷冷嘲讽道。
“既然赵骑郎没有雅兴,那我们兄弟几个便上去喝酒了。”王中郎搭着同伴的胳膊就要离去,“咱们几个没有大任在身的,还是花天酒地去吧。”
见赵时还矗立原地不动,王中郎回头撇了他一眼,冷淡问道:“怎么?赵骑郎还有事么?”
南明的那群贵族不知眼色地,也拉着赵时在他耳边吵嚷。
“无事。车骑将军还等着某议事,某先告退了。”赵时拿开缠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想着方才承英文卿的情,虽不知英文卿是否有意所为,但总是帮他一回,想着,仍向中郎将抱拳道,“方才南明之事,谢过英小将军。不过现在是秦中查处野物贩卖、防御传染病的关键时刻,英小将军还是尽量避免出入这种场合,以免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两坊贩卖野物的店铺十数家,城外也有贩卖野物的野市,更别说私下打猎的食客,朝廷要抓可抓不过来,不过是做给白家看而已。”英文卿嘲讽道,“他白策一个人患病,就要连累整个秦中陪他治病,还真是金贵啊!”
“怎么能这么说?朝廷这也是为所有人着想,白骠骑已经因野物染病,自然该防治其他人也会感染,怎么能说是做给白家看的呢?”
“赵将军,两坊贩卖野物的日子多了,因为吃野物丧命的人也多了,怎么不见朝廷一一查处呢?总之,赵将军你要感谢我,我收下了;你若是要帮白策说话,就免了,这里没人想听他的事。”
赵时有感错过此时,将再得不到这背后的答案,急忙拦下他道:“英小将军,请留步,还请小将军直言,为什么……要用这样恶毒的话诅咒白骠骑,你们不是好友吗?”
英文卿半讽半笑地瞥了他一眼,道:“为什么?嫉妒吧。我们都嫉妒白策,我甚至可以说嫉恨他。天命之人,天之骄子,谁不是呢?他既然要做这直冲九霄的凤凰,那这点怨恨嫉妒承受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吧。不过是嫉妒而已,就算闹到朝堂上,白司马也不能因为这个砍了我们几个的头,赵将军还要为这个与我们为难吗?”他冷笑一声,衣袖一卷,也步入揽月坊中。
——这是怎么回事呢?因德宗幼年早夭,白司马总是认为是自己看护不力的罪过,平时也对后辈多有爱护;德宗性子有些骄纵,白司马也便多疼顾些性子骄纵的子侄。白骠骑是白司马一手养大的孩子,难免骄纵些,但这并非他的过错,他只是被宠坏了。
——我出身不堪,却得灵主预言,遭人不满是自然的,我知道此乃命中注定,便不去多想;但白骠骑乃天之骄子,生来便是注定有大成就的,怎也遭受如此屈辱?这对他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是的,王中郎他们哪个不是家族里捧着的金贵宝贝呢?他们哪个家族不是世袭贵族呢?白家是王室宗亲,他们有哪一族比白家根基浅呢?不上战场他们也是丰衣足食,前途无限,到底有什么好嫉妒的呢?
——明知秦中文武相帮才能壮大,却是在内先倒戈相向,怎么能这么没有远见呢?
想的入神,赵时没注意已经到了白策房门口,突听见白策吵嚷的声音。
“我要出去,你们胆敢管束我!”昏睡多日而醒来的白策一睁眼,便吵着要出去看新娘子。他不耐烦一日复一日地躺在榻上休养,苦涩的汤药熏得他头都痛了。
可惜,他房中的婢女并不怕他,大婢珍珠一面端着汤药走进来,一面毫不留情地拒绝道:“公子别闹。快好好躺着。明圣手嘱咐您多加休息,不能随意外出。您现在身子不好,吹风受了凉就不好了。”
“你们都听别人的话是吧?待我病好了,你们我一个都不要了。”战场上令人心惊胆战的骠骑尉此时被婢女们裹紧锦被,结结实实地塞在被窝里;他眼见威慑不管用,又假作可怜模样求道:“好姐姐,我待在这房子里,都要生霉了,就出去走一走。姐姐若是不放心,跟着我罢,我定是不会走远的。”
婢女不为所动,冷漠无情地拒绝了他的哀求。
弥暇君救醒了白骠骑,可并不能根除病症,为了防止病情扩散,白策居住的整座院子都被隔离了起来,再不许人随意进出。这层层曼曼的纱帐,便将这屋子隔作了两个天地。
听见院外人群熙攘的声音,他不禁疑惑地回头向外张望:“是阿时来了吗?”
“是,仆来了。”听到白策雀跃的声音,赵时忙压下心中无序的思绪,只恭敬应道。
“姑姑们在忙弥瑕君与春英的婚事呢。阿翁说明圣手救醒了我——明圣手是弥瑕君的大师兄,可是个温柔的好人,每次喝完药还给我枫叶糖水喝,可明圣手却不怎么喜欢无忧叔父,一提就走。因为明圣手是弥瑕君请来的,阿翁说该重重谢弥瑕君。也不知道阿翁从哪里知道弥暇君和春英姑姑的缘分,说要为他们主婚,又说春英姑姑出身不好,配不上弥瑕君,要闵叔父先收为义妹在府上住上一段时日呢。”白策欢喜雀跃地答道,也不知隔着纱帐,他怎么就瞧出赵时脸上的疑惑。
珍珠忍不住笑道:“您那时候病着呢,哪里会知道的这么清楚的,可不是瞒着我们跑出去玩了吧?”
“你们这帮无知的丫头,公子我虽然生了病,但是我的神识能飞到任何地方,所以我也能知道任何事。珍珠,我要出去看看。”
王中郎他们的所作所为,白司马未必看不出来,但既然白司马保护着大公子不让他知道这事,我又何必告诉他让他伤心呢。赵时想着,心底的愁绪逐渐平静下来。
“不行欸,明圣手嘱咐您多加休息,不能随意外出。您现在身子不好,吹风受了凉就不好了。”大婢忙按住乱动的白策,低声哄他道,“您再好好在这待上两个月,主君就求药回来了,届时您想往哪里去,奴都不敢拦您。”
“好吧。”面对强硬的大婢,白策最终服了软,偏过头问赵时道,“阿时,叔父有书信来了吗?若你只是来看望我,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被她们拘着,身心都好不舒展。”
“大公子又说笑呢。”赵时从袖中抽出信笺,“的确收到主君书信,程君命我来告知您呢;主君现已经到了潼安了,问您身体如何,是否安好?”不待白策回答,他先笑道,“是了,方才大公子都答了,现在一切安好,我会按照大公子意思复信的。”
“你也取笑我么?”白策“哼哼”一声,倒没真要追究他,感叹道:“叔父去的真快,现在才一个多月呢。”赵时正要应答,却又听他带着好胜心道,“能那么快到达潼安,肯定是一匹千里挑一的好马,不知我的玉玲珑比得过它不?”
还是那么贪玩,赵时并一众侍女暗暗笑道。
于午夜时分白策又见到那个孩子,那孩子换了一身官服,领着浩浩荡荡的一众仙侍站在廊下。那孩子笑嘻嘻地向他招手道:“我方才一路走来,这里各处都闭了门户,看起来冷清的很,将军还是与我共上九天游玩的好。”
“先等等。”纱帐后人影走动,“那帮臭小子,惯会背后说人坏话,真动手又不敢,一点骨气也没。今天阿时过来没怎么说话,肯定是又被他们为难了。无忧叔父说等我病好了就让我开府建衙,以后让阿时跟着我。我今倒要瞧瞧,是谁敢不给我白骠骑面子!”只见一把铁胎精弓挑起纱帐,白骠骑披挂着整套银白细甲从后走出来,盔甲下露出枣红色的深衣,细织慢捻的南杭棉纱,挑着金丝银线,绕着袖口绳扣处一圈圈织就如意纹,花团锦簇地,倒是与这张扬耀眼的银白细甲相得益彰。
他持弓迈步向前,身后背着画有族徽的箭囊,插有数十支羽箭,腰带上系着的黑金令牌在灯火下熠熠生辉,闪烁着“骠骑尉”几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