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历史军事 秦荃战记:失败的历史

章十 一封不能公开的信,第三节

  我也许有点醉了,但是我想告诉你这件事,是的,这件事,就是我发现这个社会——秦荃也好,陈国也好,江国也罢,都是不可救药的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任何值得令人骄傲和自豪的地方。

  我在台州定居了一段时间,当时住在当地一户商人家里。你知道,我没钱,也没灵力,所以遇到很多问题,但是,这家人不是,他们不是这样的人,他们为人善良大方,是我和白和拍马也追赶不上的人,他们顶的上十个我和白和,比十个我和白和加起来还要好。

  你以为我在夸大吗?我承认,我的确对白和抱有一丝偏见,但那不足以影响我对他的判断,他就是一个混蛋,我敢保证,我向琉州发誓,如果我说的话有半点作伪,就让我被,呵,我已经被琉州抛弃了。我不需要向谁发誓,因为他就是个混蛋;至于我,当然也是个混蛋。混账到丢下自己的妹妹、混账到背弃琉州刺杀牧天、混账到只想着复仇、丝毫不关心别人会不会受到牵连,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白和,他比我更厉害,因为我已经不是公主,而他还是白家家主,且会是未来的大司马,他的一举一动,牵扯到的人和事恐怕难以测量。

  我不是批判他,我只是想说……嗯,说回台州吧。

  台州是率先实行平等教育法案[1]的城池之一,但那里的阶级差距很大,非常大,那里的教育严重倾斜向贵族,底层,底层也有教育权,因着平等教育法案,所有私学学府必须给予不少于五分之一的学位给底层的小孩,五分之一的学位听起来很多,事实上这五分之一的学位只有大商人大手工业者才能拿到,他们以各种手段,例如:伪造穷人身份,贿赂官员来偷取底层那五分之一的学位。有权的人人捧着,有钱的千途万径,无权无钱的便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就是整个陈国都默认这种偷盗的行为,朝廷明面上颁布诏令给予底层百姓平等,实际上却是践踏他们,生生把平等的希望又夺回去。你知道白和是什么人吗?他就是那个颁布诏令的人。

  我在秦中的时候也听闻了白家家主推行教育下行的事,我见到了许多人对白和感恩戴德,称他为救世主,他一出场就光芒万丈、前程无限。这是教育下行带给他的荣耀,他却没有好好践行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这项政策当做自己入朝的踏脚石,他对政策能否实行的关心还比不上底下一个芝麻小官。

  租赁房子给我的这家人,他们全家都在反对陈国的现行教育,他们每年都在游行的最前端,给那些全国发表演说的同道者经济支援,联合商会给朝廷施加压力;他们全家都遭遇过暗杀,家里备着四把长刀,还有遗书。他们没有自己的私心吗?肯定有。柳芸大哥告诉我他们不生孩子,是因为看不到陈国教育的希望,所以不想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受苦,但他们的的确确在为自己的后辈努力,去打破这个不公平的制度。即便这些努力常常被更有力的人利用、打压。我敬佩他们!

  可我厌恶陈国!我从未见过一个国家那么虚伪,喔,我见到了,不只是陈国,秦中也是,江国也是。就连琉州,也未必不是。它们从根子里烂了!

  我有些喝醉了,平日里我是不会说这些话的,因为这会让别人以为我是平权派支持者。可我不是,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糊涂的一个人,一心想着报仇,可能因为我太过自私自利,所以这样虚伪的做派反而看不下去。阿宛,你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你要保持自己的干净,不要被这大染缸污染,不要被白和污染。阿宛,你为何会答应嫁给这么一个人呢?我真是想不通。

  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不等我?

  这封信的后半段晕湿的不成样子,成了一团团墨水迹。

  青鸟不愿再回想当年的事情。当年听闻陈宛嫁给白和的消息时,她心底的感情激荡,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拼命跑向北上的官路,一半被狂暴的雨水拍打在地上。若不是遇见那场台风,她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是跑回秦中质问一个可怜的女人?还是守在秦中,追寻她的脚步,等待一个不可期待的偶然会面?瓢泼大雨兜头浇来,却冲刷不平她心灵上的冲突,头脑反而更混乱了。被人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才看清自己还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道路两侧是黑黝黝的、高大的榕树,周遭的声音慢慢回到她耳中,大雨倾盆、树枝摇晃、人群跑动、风声、雷声,一切都慢慢苏醒过来,冰冷的水汽扑到她脸上,继而她冷静下来,她向路人道了谢,称自己被雷电晃了神。灵魂中理性的那一半开始在耳边轻语:“忘了她吧,我们还要复仇去。”

  “忘了她吧,我们还要复仇去。”

  这句话成了挽救她于癫狂状态的药,但并不是良药,而是一碗含有巨大毒性的毒药。她本以为自己忘了当年的事,实则只是压在心里,随着她复仇愿望的破碎再次涌现出来,她就像一架齿轮咬合过紧的风车,每转一格都用尽了力气,而后精疲力竭了。

  “先生,你酒醒了吗?”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青鸟才惊觉自己竟将手伸入炭盆中,丝绸已经引燃盆中的火星,正形成一条细小的火舌攀着丝绸而上。丝绸轻薄易燃,被火丝撩了下,便已焦黑收缩。就像她那份不合时宜的感情,精致却脆弱,经不起任何考验,早已于六年前那个台风天里破碎不堪,她现在不过是握着旧日的回忆不肯松手而已。没必要了,她松开手,任凭那份早已过时的感情落入火光中。

  门外已经落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在这黄昏的时候却是显得格外光亮。来人披着一身松绿仙鹤纹大氅,带着貂鼠暖帽,身形修长挺拔如松竹般立在廊下,确是她于白马涧猎场见到的玉面将军苏烈。未进日光城时青鸟已有听闻苏烈的事情,这人是驻守罗燕边境的士兵遗孤,因为天分高被苏世老将军收做养子,后又被罗侯破格提拔到身边当近卫将军。

  “我没事,这点酒早醒了。”青鸟拉起遮风的厚门帘,“苏将军,快进来烤烤火,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这么大雪,真是够冷的。将军这是抱了什么来?”

  “是阿影。”苏烈腼腆地抿嘴一笑。他怀中那鼓鼓囊囊的地方冒出一颗金灿灿的小脑袋,乃公子玉景。罗玉景的脸蛋红通通的,带着一股热气又亲热又委屈地叫她:“先僧,尼好不好,阿影担心尼。”

  “阿影怎么来了?”青鸟忙扯起大氅盖住他,一把将人拉进房内。等苏烈解开厚实的大氅,露出里面同样裹得厚实、连手都抬不起来的小金童:“先僧,尼还没有回答我,尼好不好?”

  “这又是打哪问起的?”青鸟忙接过他,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蛋,“阿影觉得我不开心吗?嗯?”

  “先僧又盒酒。”罗玉景搂着她的脖子,凑近来闻了闻,“臭!盒酒头疼,先僧不要喝!”

  “先生很久没这么醉过了。这次又醉在大街上,阿影看见了便很担心,吵着要来看看先生。”苏烈抱着大氅,跟在青鸟身后道,“先生若是有什么烦恼的,不如和我们说说,兴许我们能帮上忙。”

  青鸟冲他小幅度摇摇头,又和罗玉景继续说话:“这样啊。阿影你笑一笑,你一笑我的烦恼就都没了,就只有开心了。”

  “增的吗?”

  “真的。阿影是福宝嘛,你一笑,天上的福气就降到我们身上,自然就没有不开心了。不信你问苏将军?”青鸟扭身问苏烈,“苏将军,你说是不是?”

  苏烈忍笑点点头,立即换来小孩儿大大的笑容:“先僧,阿影笑了,尼开森不?叶酥也开森不?”他踩着青鸟胳膊站起来,端详端详这个,又审视审视那个,见青鸟和苏烈果真都笑个不停便信了这话,愈加手舞足蹈起来。

  青鸟初次见到罗玉景是酒醉在大街上。她当时因为江王死于别人手中而发疯买醉,不明白自己这些年的付出都是为了什么,朦胧中看见一个小孩子抓着手帕给她擦脸,小孩子不知轻重,擦得她脸生疼;她却不可抑止地想念起自己的妹妹来,小鱼被她扔在秦中时也不过如此年纪,现今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不知是否还记得她这个姐姐。等她醒来,医馆的大夫在替她配养胃的药丸,细问才知她这是醉死被苏烈将军救了,那孩子是寄养在苏将军身边的公子玉景,因为今日无事,跟着苏将军出来拜神台,可巧救了她。青鸟心道:的确是巧,她与这两人皆巧,初次便是苏烈挑开流箭在猎场上救了她,这次又是罗玉景在大街上救了醉死的她。她该还这两人的恩情才是。但苏烈和罗玉景并不记得曾救过她,反而为她在边境阻止了燕国进攻而尊敬不已。

  不一会儿,小孩儿睡意来了,眯着眼睛打呵欠,青鸟见此便哄道:“太晚了,阿影先去睡觉好不好?”可罗玉景摇头,她也未再哄睡觉的话,只温柔地抱着颠了颠,“那我抱着你坐会,烤下火暖一暖。苏将军,麻烦你帮我把炭火拨大点。”

  苏烈一面添炭拨火,一面道:“上午朝会结束后,君侯留我,让我带几句话给先生。君侯说多谢先生解当阳之困,无以为报,先生若是有想要的不妨提出来,我们罗国都会尽力办到。另外,君侯希望先生能留在罗国,朝廷与神台的矛盾一触即发,而了解师君的也只有先生了。”

  “君侯打算封我做大官吗?可罗国不是没有女官,这是要单独为我设个官职吗?”

  “嗯……也想问下先生能否先屈尊去内廷?”

  “不能。”

  “我也知道,君侯这话对您不公平。只是罗国从来没有女子为官,一下子要打破这个限制也有些困难,君侯向我承诺,一定会为您争得应有的权利,不会让您受到屈辱的。”

  “不是因为这个。苏将军,我与你说过,我是不能见光的人,此番我在当阳城闹的动静已被人注意到,不久就会有人顺着这个找来,我是不能留。”

  “罗国难道保不住您吗?”

  青鸟摇摇头。

  “您是刺杀了哪国诸侯吗?”

  她轻声笑道:“那也算大罪?”

  “难……难道是天子?”

  “也许比那还严重。”在苏烈震惊还未缓过神来之前,她先道,“有个东西要送你,免得我离开时忘了。在梳妆匣子第三个抽屉里,拿块红绸布包着。”她抱着罗玉景不方便,努努嘴示意苏烈自己去拿。

  苏烈拆了那红布,只见里面是一块通体漆黑的石头,无甚稀奇的,看了两遍还是觉得是块普通石头。但既然是友人相赠,便打算好好收起来。青鸟在后面注意到他的举动,笑道:“你不问我为什么送块石头给你?”

  “有何好问的,先生总归不会害我。”苏烈见青鸟神神秘秘,脑海突然想起她说的话,不禁惊恐道:“这个,莫非……不会的……真的是你……”

  青鸟笑眯眯地看着他。见苏烈脸色逐渐变得难看和语无伦次地试图还回这件礼物,终于笑够了道:“拿着吧。你不是说你们要与师君对抗,没有一件制敌的武器怎么行?”

  “这不是凡人能用的宝物吧?”

  “可也还不回去了呀。”青鸟似乎不把仙人之物当一回事,“圣灵石已经流落到大陆,已被各诸侯国盯上了,即便驱使不了,也不会有人愿意将圣灵石拱手相让。”

  “那我们也不能动仙人之物啊。何况这还是您……,先生快还回去,说不定就能洗刷你的罪过。”

  “还不回去了。”

  “怎么会……”

  “将军还是对仙人太过虔诚,既然都打算和神台撕破脸,管这物什是不是仙人之物?罢了,说回圣灵石,这里面蕴含了大量灵力,往大了说覆灭琉州不是问题,往小了说保护你和阿影没有问题,但如果不能运用,也不过是块废石头。圣灵石并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它会自己认主,没能得到它承认的永远也借不到它的力量,像我,花了半辈子时间也没能驯服它。苏将军,如果它能认你为主就最好了,如果不能,就当是我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送你一块养花的顽石吧。”

  沉默良久,苏烈问道:“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走?”

  “可能就这一两日吧。”

  冬天天黑的早,室内生着火,空气比较闷,现在他们之间的气氛好似也沉闷起来,青鸟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罗玉景,小孩儿睡得很香,睡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小嘴吧唧吧唧地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青鸟看着小孩儿天真的睡容,不自觉也露出笑容:“苏将军,阿影睡着了。”

  [1]陈国官学体系建立初期,陈国贵族和平民对官学十分抵制,争先恐后地把孩子送出国或者送到私学,官学一度沦为下九流场所。阿耀学监为保证刚脱离奴隶阶层的孩子们不遭受教育歧视,又推动了平等教育法案的通过和实施。平等教育法案要求所有私学学府必须给予不少于五分之一的学位给底层的小孩,如此便可打破贵族阶层对教育的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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