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一封不能公开的信,第一节
阿宛好友,
记得你左腿关节不大好,逢见阴冷天气总是作痛,如今正值寒冬,不知你左腿还痛否?可惜我不懂岐黄,只能望你平日多加衣,时时保暖,不受这寒气的侵扰。
我早该写这封信给你的,陈明我的身世以及所遇的一切,几次提笔却不敢写,皆因我担心有人顺着这封信找到我而坏我计划。如今江王已死,我讲明这些事也无后顾之忧了。
我出生于江国王室,乃信王第一十三位公主,而小鱼儿则是第一十七位公主,我两一母同胞,比其他兄弟姊妹感情更深厚些。青鸟一名并非杜撰,乃我阿母为我所取乳名是也,取之幸福吉祥的意思,然我这一生并不顺遂吉祥,可谓辜负了母亲的期望。
如我排名靠后,我出生的时候头前几个大哥哥大姐姐都已经成人,而待我及笄,王兄王姐已在朝廷上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各自为政。江纪人寿命并不比大陆人长多少,也不过匆匆数十年,但我父王许托祖母有海界血缘的关系,方格外长寿些。平民百姓家若出长寿者大多是个吉祥之意,王室当权者若是长寿则成了灾难,更遑论这位当权者并不愿意退位让权。王兄王姐们在朝上的争斗愈发明显,而父王却坐山观虎斗,一点确立继承者的意思也没有。大约争斗了这十数年,王兄王姐们也知道自己不过是未来哪个小弟小妹的垫脚石,干脆起兵逼宫,最终三王兄抢得了这胜利果实,为了杜绝未来有其他兄弟姊妹仿效其法,三王兄在得胜的当晚对我们这些幼弟幼妹举起了屠刀。
王宫一场大火,我便是背着小鱼儿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的幸存者。
那年我及笄刚一年,灵主方从海界回归。
是年春,我追随灵主的仪队来了秦中。因我怨恨满怀逐渐失了灵力,身无分文又困了脚步,途中落下行程大半,好在灵主到了秦中便停歇下来,我方未与灵主失之交臂。接下来的事你也知道,因连月赶路,小鱼儿一入秦中便发了高热,我正苦于饥寒之时,你救了我们。不久,我成为白家的暗卫,听从家主白和的命令入了云丘。
为何我追随灵主到了秦中,不投灵主反投白和,想必你定有此问。当时我于你救回家的第三日,瞧着小鱼儿病情稍微好转之后便去了灵主所在的凌霄宫。
最初几日我未能见到灵主,驿站伺候的都是些人精,惯会看人下菜碟,他们见我衣着简朴,连一句通传也不肯。那时不懂银钱的妙用,手上也实在困窘,就这样磋磨了五日,第六日,有个着牡丹家纹服的人与凌霄宫说了几句话,凌霄宫的人才答应替我通报了。
这人的身份我稍后再说。
只说当时我稍候不久,便有人带我进去,不去正殿,反而七拐八绕地去了一座偏殿。殿内盘腿坐着一个华服青年,未语先见笑,姿态随意,浑然不似灵主身边的辅佐大臣,更像是游戏人间的富贵公子。他见我进来,首先向我告罪道:“听闻公主在外徘徊数日,长君却一直未能注意到,实乃我之过也,此番我给公主赔礼了。”接着便温声问我何时离的江国,途中可有遇见磋磨,现居于何处,生活如何。说实话,当时我受逃亡之苦已久,又被宫人为难数日,偶一听闻如此贴心之言,熨帖地恨不能将心肝脾肺肾一起捧出去,更不会对他起疑心。
正说话间,忽闻一男子呼声:“长君,你莫要捉弄人了。”
那唤为长君的华服青年笑道:“恒泰兄如何说我捉弄人呢?”
“你既应承人家,就须做到,无论那事情是好是坏,都不得反悔。”那男子面容严肃,衣着沉闷,与华服青年是两个极端,他走进来向我行了个长揖道,“姑娘且回吧,我们帮不了你。”
“哎哎哎,你怎么这样!我自是知晓应承便要做到的,何况人家求到了我们面前,也不好置之不理啊。”
我不知那后至的男子为何赶人,但当时我的希望都寄托在灵主身上,如何也不能就这样空手离去,只得再三恳求他替我转达灵主。
“你说自己是江国公主?”
余点头称是。
“那你该知道江纪乃遗落之人所建国,非琉州所属,我们无权管;二则我们现也有自己的麻烦,也无力帮你。”
“求佐臣再考虑此事。我兄弟姊妹皆受王权蛊惑,现已一一遭戮,余不敢求父母亲人死而复生,只求琉州能解除王权承袭,废了现江王!。”
“朝代更替乃是自然,夺取政权偶有流血也当忍耐。公主生于王室,见父母兄弟遭戮而心有不忍,此是常情,但跳出来看,这于公主未必是坏事,至少,公主的命运不再掌握于他人手中。”
余负气而出,可想到兄弟姊妹无辜惨死,心中的仇恨就如潮水般汹涌,无法再迈出一步。想回去再求怜悯,不想听见那两人的争论声:
“恒泰兄,你怎么看那女子?江国这事闹得大,未必不会有公主王子逃亡在外,且我问她江国事情和来秦中的缘由,她都答的清楚,我听着不像假的……”
“单长君,你还想做什么!你管她是不是骗子,你这样满怀心机地套别人的话就是正当的吗?”
“什么叫满怀心机?我打什么坏主意了吗,不过是问几句厘清事实罢了。。”
“不管你是好奇,还是有心机,这事我们不会管,琉州绝不会插手凡俗事务。”
我无心再听他们争吵,琉州既无意帮我,我亦不愿在此惹人贻笑。
从对琉州抱有殷切希望到彻底绝望,仅三句话而已。
随后,白家派人来请,虽白瑾夺权逼死天子王后的事不好听,但余那时已是病急乱投医,情急之下也应承而去,只是招待余的不是丞相白瑾,而是家主白和。时但闻满室清香,却非檀香一类,四处窥之才见窗下有个小花圃,白和着一身旧衣在花圃里浇水。见其悠闲自得,与其利欲熏心的叔父似乎是两路人。
白和其貌俊秀异常,长眉凤眼,顾盼神飞,兼之身材颀长,瘦不露骨,自生一种缠绵之态,无情也似有情。余在宫中见多了美人,亦不觉为之倾倒。
待其事毕,余问其召我来有何事,白和笑道:“需师君帮忙往云丘取一件宝物。”说是取,实则盗,以白家累世公卿的盛名,若向云丘讨件宝物,云丘未必不肯。既不直接向云丘言明,便是要盗取了。我无意掺和这事,遂告辞而去。
自凌霄宫被拒,某未曾再寻灵主,现下回想,当时心气太过高傲也。
之所以应承白和,乃与那着牡丹家纹服的人有关。记得否,夏日将近的时候,我随你往却月城贩点盐以赚些钱补贴家用。谁想竟在却月城遇见了此人,心想余在凌霄宫承其恩情还未道谢,因此前去致谢,那人笑道:“不必谢我,谢祈乐兄便是。当日我与祈乐兄前往凌霄宫拜谒灵主,见姑娘被宫人为难,祈乐兄叫我为姑娘解了围而已。”
某想起当时拒绝白和时说他不过外在俊秀,内心与其叔父乃一丘之貉,受此评价,他却未曾说起凌霄宫的事,更是惭愧不已,回到秦中的第二日,我再次拜见了白和,不为其他,只为谢过他在凌霄宫为我解围一事。
此事到此便该了了。可我瞧白和仍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好奇他为何想盗云丘宝物,其答曰:“并非乱世,只为救人。”寻常病症求不到云丘,能求到云丘的只有要逆天的死人转生,而云丘能起死回生的宝物只有一件:圣灵石。圣灵石乃天下灵力之源,一向由高阳国供奉,自高阳灭国,圣灵石便仅存由牧天携带的半块。某不知他竟敢打圣灵石的主意,心中惊惧不已,却又觉得此人不识宝物:圣灵石乃天下灵力之源,若只为救一人,未免有些浪费。白和许诺我若是替他取得圣灵石,即以江国为谢礼:“我会帮你取得江国,让江王身败名裂,任你处置。”
我并不认为凡人有战胜江国的可能,当时并未应承,只说“容我考虑一二”。但后来想想,说不定当时我已动了盗取圣灵石的心思。白和也没要求我一定给出承诺,细细筛了一遍茶,递至我面前请我吃茶。
秋九月廿四,我第三次拜访白和,自此成为白家暗卫,后扮做琉州侍从混进仪队中随灵主入了云丘。灵主骄纵,又护短,对底下人纵容多过约束;四佐臣也是年轻,不知约束部下,因而我混迹于仪队,每日早出晚归,竟无一人觉得有异。
我假借侍从的身份混迹于仪队中,不想入云丘的第二日便见到灵主身边也有个假充侍从的人。既要藏匿人,就该将其藏匿于芸芸众生之中,如此显眼地带在身边,我一时不知该嫉妒那人的好运,还是嘲讽灵主的天真。
冬月廿五子时正,有人联系上我,告诉我可以开始行动了。
此人是西邙药老在外游历时收的关门弟子,名叫弥瑕,因又蒙牧天教导之恩,故常年在西邙与云丘行走。此时已灯残人静,他带我至夜色朦胧处方才说话:“近来有几拨西邙夜枭打探牧天行踪,你可借此身份行事。”来云丘前,白和告知我可以借西邙人的身份便宜行事,西邙本是云丘属国,近年来却逐渐狂妄,与云丘隔阂也越来越深,而我善仙术却无灵力的身份也很适合伪造西邙人。白和断定西邙会压不住狂妄与云丘叫板,但未曾想竟这样快,而且这样巧。我点头答应,转身欲走时弥瑕又叫住我:“虽说要你假扮西邙夜枭行事,但你也不要做的太过分,坏了西邙的名声。”余诧异道:“你既已做好嫁祸西邙的准备,就不要再对西邙人留情了。”
守夜的老宫人巡夜至此,令余赶快回去歇息,余连声应下,回头来弥瑕已不见踪迹。
后几番与弥瑕接触,察觉到弥瑕与牧天之妻武夫人不睦,但至于不合缘由,却是无从探究,但这也不在我感兴趣之列,故放过此事也。弥瑕一近武夫人,身上的戾气便重,犹如实化,令人毛骨悚然。武夫人似是习惯了他身上的戾气,从来只见忍让,未有怒容,与弥瑕同处,甚至能微笑满面。武夫人待人和气,处事规矩,打理云丘事务井然有序,是以得云丘上下爱戴。牧天因怨气缠身而脾气渐坏,喜怒无常,故犯事者不敢直面牧天者多矣,常求武夫人为其说情。但弥瑕却与众人相反,他待喜怒无常的牧天有如乃父一般尊敬,待欢快明朗的武夫人却有如盗跖一般仇视,真是怪事矣。
时闻牧天与武夫人定亲之时,为表亲近之意,将圣灵石作为定亲之礼赠给了武夫人,但圣灵石在武夫人手中,并不比从牧天手中盗取容易多少,实则为武夫人乃海界混血,所负灵力强大,且其擅使一把黑刀,刀法怪异且霸道,我与她交手两次,皆不得好。
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武夫人松懈戒心,等待云丘与西邙的矛盾爆发。
西邙、高阳、北翟三国乃,乃云丘信徒所建国,因而算得上是云丘属国。高阳于十数年前灭国;北翟也惨遭大陆诸国攻打,王子与公主均沦为阶下囚;西邙虽未遭到大陆重创,但神树被牧天折断,失去了神界使者的地位。
西邙数百年来以神界和人界沟通的使者自居,依凭的便是神树倾听各地的声音,满足各方的请求,西邙通过神树了解到各地的痛苦并伸以援手,在大陆取得极高威信和尊敬的同时生出一副超人的姿态。然而凡人出身的牧天折断了神树,将西邙一朝打落凡尘,西邙如何不生成怨气?甚至有传言说这是牧天对西邙不救高阳的报复。但牧天岂是甘当羔羊的人,面对西邙的咄咄逼人,最终两方矛盾愈演愈烈,宛如堆满干草的茅草屋,只需一点小火苗即可火光冲天。
西邙与云丘的关系愈发紧张时,我们终于等到了武夫人松懈的机会。时灵主为那个假扮侍从的人出头,强带武夫人至人踪罕至处谈判,最后武夫人与灵主不愉被留在该地。弥瑕弄来了佣兵团的遗物,我编造了佣兵团长的遗愿,最终乱了武夫人心志从而得手。但天意弄人,因担忧西邙与云丘的问题,圣灵石竟被武夫人还给了牧天。
我那时大概也疯了,竟想出控制武夫人攻击云丘以达到牵制牧天的计划。武夫人实力强盛,牧天囿于保护云丘百姓而束手束脚,这便给了我们夺取圣灵石的可能性。
实话讲,白和这人看着云淡风轻,骨子里却是狂妄自大,乘西邙与云丘隔阂的东风大做文章,将盗取圣灵石的关键置于他人手中,无一不是他狂妄过了头的表现。而我年轻的时候也太过怨怒无情,总以为人心冷漠,自己才是红尘当中最清醒的那一个,特别是刺杀牧天后,冷眼瞧着弥瑕因为牧天之死而大受打击乃至负罪自闭,心有不屑,甚至口出恶言:“人死方才生出悔意,是否还要再说一句:非我之过,乃命也?”
而后我盗得圣灵石,趁乱离开云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