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女子本强,第七节
常侍领诏前往长汀时,安乐君正与姬妾驾着羊车玩乐,见常侍向国君不行礼还不得其解,听闻常侍说奉许太主命令申斥自己,埋怨许太主道:“我说我当不了国君,你们非说我能当,当便当了,如今你们又说我荒淫无道,屡屡申斥,既是如此,何必哄我来汉城这一趟呢?”
“你胡说什么!”许太主自车上下来,狠厉眼神扫过来,安乐君便瑟缩不敢言语了。
许太主扫一眼跪在长汀的姬妾,云鬓步摇,层层叠叠的华衣散漫一地,这些妖冶女子此时虽伏在地上,却以眼角察看许太主动作。长御见此女大胆,怒道:“将这狐媚子拿下。太主面前,竟敢窥伺上人,有违尊卑。”
见姬妾们尖叫着躲向自己身后以避开侍从捉拿,安乐君忙膝行上前抱住许太主腿道:“别,别,太主饶了她罢。小孩子年纪,哪里知道宫中礼仪。”
许太主喝道:“便是这帮狐媚奸佞迷了你的心眼,外面的那些乱臣贼子,老身已帮你羁押归案,宫里的这些东西,老身也一并帮你处理了,届时再挑选好的与你。”
安乐君抱住她的腿哀求道:“朝上那些臣子,太主要处置便处置了吧,本来他们随我来也是为了权势地位;既然他们心思不纯,受到此报也无可厚非。宫中这些姬妾,她们只知取悦我,并未插手朝纲,还望太主高抬贵手。”
“引诱国君玩乐本是大罪。”
“太主,她们选择了我为她们的夫君,我就该负上夫君的责任保护她们,如今若是为了好名声,便教我将她们遗弃,我不忍心啊。还望太主放过她们,不若……不若许她们钱财,随她们散去吧。”安乐君回头望向那些哭泣的姬妾,惨然道,“吾带你们入汉城本意是给你们更好的生活,没想到倒是害了你们。早知留你们在寿阳也好,至少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许太主看着满地跪倒的众姬妾,里面不乏年轻貌美的姬妾,也有许多年纪较长于他明显色不如前的美人,她耳边回荡着安乐君的哭声,不禁皱眉。
“这话不该对她们说,该对你的臣民说。”许太主抚上他的头顶,“老身既选你为国君,便会教导你如何为仁君,只是,仁君是不耽搁在美色上的。”
安乐君道:“太主不必哄我。我不是有才能之人,当不了国君,还是太主来吧。我只要能回到寿阳城继续做安乐君就好。”
“怎是这么没出息!”许太主沉了脸色道。良久,许太主长叹道,“你要知道,你今年方二十一岁,现在你的妻妾貌美如花,但等你到了四十岁,她们容颜不再,你可会为了自己曾经轻率放弃的王位而后悔?”
“那是将来的事了。”安乐君道,“我若不保全她们,现在我便会懊悔,只顾眼前人眼前事罢。”
许太主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哀求的安乐君,又瞥向他一意保全的姬妾,眼波流转,笑意荡漾,全然没有了方才躲避时的惊恐和畏惧,又变成了只知取悦安乐君的天真女子,全然不在乎身份地位在安乐君与自己方才的一番话中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愚蠢!”面对眼前的这个无用的多情之君,滥情之人,许太主仍是松了口。
安乐君自请回封地寿阳,不敢为国君,朝臣哗然。
以往因许太主扶持安乐君为国君而效忠许太主的老臣纷纷倒戈,指责许太主为私心乱朝纲,其中更有甚者,在家中布下灵堂后上朝与许太主争论,以示死谏之决心。
许太主道:“天子立诸君为公侯是希图其以德行教化黎民,如今安乐君无德,该当废弃。”她停了一停,瞥一眼朝上死谏大臣,又道,“私心?朕有私心,那也是为了曹国富强,黎民安居乐业。”
“安乐君年轻,心志尚且不坚,受奸臣妖姬迷惑亦是难免,并非不能教导向善,倒是太主小事化大,因一点小事废君,却是为何?”侍郎石岚首先责问许太主道。
“终日与姬妾嬉戏玩乐尚且算作年轻不知事,那么召宗庙乐人演奏取乐呢?登大位一月而未见其上朝理政呢?还能用年轻不知事开脱罪责吗?三岁孩童尚且知道祖先礼仪,如何安乐君年满二十岁却不知道呢?如今安乐君迷途知返,知自己不能胜任国君之任而自请回封地,众卿为何阻拦?”
“先君仁厚,太夫人如何仍把持朝政不归还呢?安乐君继位不过一月便被夺权,太夫人难道没有错吗?太夫人要的恐怕不是仁厚之君,而是能受自己控制的傀儡吧?”侍郎石岚言语激烈,直指许太主之过。
许太主想起曹惠公因夺权失败而郁郁寡欢,终日将自己关在茶室,亦曾责怪自己:“难道阿母没有错吗?长乐有起兵夺权的念头,不也是因为母亲不肯放权给儿子吗?”当日许太主恨其不争,道:“你莫给她粉饰,她是为你夺权吗?即便如此,违抗母亲亦不可原谅。”
如今朝上又有人问她:“太夫人难道没有错吗?”她却道:“侍郎这话是暗指孤窃国?——诸君说这话难道不诛心吗?先君突发恶疾,留下孤与惠公孤儿寡母两个。惠公时年方五岁,学问尚且不知,如何治理国家?孤奉先君遗命以夫人身份参政,辅佐惠公十数载,政策法令悉数教导他,从未藏私。后逆子长乐妄图谋逆,惠公感伤手足相残而抑郁早亡,孤亦如诸位所愿立安乐君为国君,何曾有过窃国想法?”
“太主未行窃国之实,却想着擅权专制,与窃国又有何异?”石岚道,“便是安乐君行为不端,自请回封地,在选到贤明的国君前,朝政也该由诸部大臣共同执政,怎能由一个妇人执掌朝政?岂不是牝鸡司晨?”
“哈哈,哈哈哈,”许太主笑得癫狂,好一会才止住狂笑,“女人执政便是牝鸡司晨,昏君误国也只是少不更事,诸君可真是忠君体国的国之重臣啊!老身执政是擅权窃国,那么,诸君以为老身放权给惠公、不废安乐君,就不能擅权窃国了吗?说到底,你们不是怕朕执掌朝政,你们要的只是一个能站在明面上的男君。世人对女子惮以最大的恶意便是,无论女子要做什么,必须借助男子的名义,躲在男子身后,才好不辱没你们这出将入相的男儿名声。”
许太主瞧着底下的那些大臣颇不认可的样子,突然话风一转:“若不是为此,诸位臣工是想夺权吗?”
这下不止侍郎石岚,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愣了一会,纷纷想出言自辨,许太主却抬手阻止道:“此事莫要再议。朕意欲已决,在选出合适的君主前,朕会代国君之职,行国君之责。你们莫要想着推翻朕,位高之尊如公子成,血缘之亲如长乐公主,累世公卿如寿阳吴家,朕均可处置,你们自问有何本事比得他们?”
许太主从不是心软的善人,她理解侍郎石岚的维护君权的忠心,但她不容许有人胆敢在朝堂上置喙她的地位,为此,她启用酷吏朱世安等人,处处抠搜出石岚的罪证,最终腰斩石岚于闹市街头。
自此,朝上势力三分。一分是维护君权正统的贵族,以丞相黄公望为首,家族势力强大却多居于清闲职位;一分是效忠许太主的“太常学士”,他们受许太主提拔从而在朝上平步青云,故而对他们所言,忠于许太主便是忠于曹国,这些人以大司农文兴为主,把持朝内实权;还有一分是凭其溜须拍马的手段、揣测人心的本事以及近身伺候许太主的地位成为许太主心腹,以宦官宏茂为主——这一类人,无护家保国之心,也无匡扶社稷之能力,只会为谋取利益而互相争斗,而受到贵族和太常学士的鄙夷和轻视。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自安乐君自请就国后,这类人就仗着许太主的权势愈发作乱起来。
再说回寿阳城,安乐君入主太常殿一月后被废,仍以安乐君名义回到封地寿阳城,其追随部下受羁押十之八九,仅有少量老臣并宫中伺候的宫人、姬妾随安乐君平安回到寿阳城。安乐君似乎丝毫不留恋汉城执掌大权的日子,也未安抚罹难的官员亲族,仍是没心没肺地与自己的姬妾厮混于后宫之中。
新任的寿阳令不满主君沉迷美色,上谏道:“君上该以振兴社稷为己任,奋而立国。”安乐君正欣赏美人新编的舞曲,无意批阅送进来的奏章,向黄门官摆摆手,小黄门立即明了,将奏章继续堆进文庆殿锁起来。寿阳令等了十来日仍不见安乐君批复,又上疏奏请主君上朝,仍是石沉大海,未见半点水花。寿阳令不满,屡屡欲辞官而去,可见着寿阳城平和安详的黎民,担心自己辞官而去,后来者能力不足以为黎民谋福,只好又兢兢业业回到寿阳令府办公。
真是气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