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女子本刚,第四节
保母带着侍女忙走进来扶起她,立即有侍婢去关窗,有侍婢抹去房内的雨水,过了没一会儿,又有人端上火盆进来。
“女君若是出了什么事,叫姆妈怎么过活啊?”保母一面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一面拉住她的手哭劝道。
“姆妈,我没事。”
勉强恢复情绪后,白秐才注意到方才拼命拉她下来的那家伙是闵行。头发披散,平时坚毅宽厚的面孔藏在厚重的头发下,衣服不整,没有系腰带的外衣要落不落。见她被侍婢们扶起,偷偷躲进侍婢身后的阴影里整理仪容。
她看着这个时候不该留在梨香院的闵行,甚至衣着不整,她觉得自己能猜测出闵行在这做了什么,如果不是今天这突发状况,她肯定会逮着这个点好好羞辱闵行,然后一脚将他踢出梨香院。
保母却是在一旁先帮他开腔道:“女君,闵君对您很是在意;方才大雨,闵君衣物淋湿了,奴就让闵君在楼下先换衣服再回去,谁知见到您开窗要跳出去,闵君什么都不顾就先冲上来救您。看在闵君对您这么上心的面上,您平日里也对人家好点罢。”
白秐擦完脸,又变回平时尖刺的模样,她将毛巾丢回侍女手中,白眼道:“这不是他应该的吗?”
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并没有传出来,只见闵行整理好仪容,上前行了一礼道:“行冲撞了女君,但实在是情急而为,还望女君恕罪。”顿了顿,他又道,“这世上的事情也许不尽如人意,但总是有一两件让人留恋的事情。女君莫要再动轻生念头。”
“轻生?我为什么要轻生?”白秐愣了下,转而露出讽刺的笑容,“别用你看外面女人的眼光来打量我,我不是那种悲春伤秋的女人。”
“可是,女君方才已经站上窗橼了。”
“是的,我已经站上去了。但谁说站上窗橼就一定是轻生,我吹吹风不行吗?”白秐向后一靠,躺在靠垫上不耐烦道。
“可……”闵行摇头道,还欲争辩,就被保母瞪眼阻止,纵使他再愚笨,也知道不该说出女君轻生的话,女君既然没有这念头,他还如此坚持,不啻于诅咒女君。
白秐的眼睛被闵行左肩上的一团红色的脏污吸引住了,无心去思考他刚才说了什么。
那是血的颜色。
那是前些日子白秐训练烈马时,闵行以性命相护的证据。
白家处置过很多人,白瑾、白和、她,他们的手上都不干净;但是白秐没见过有人为她流过血,不顾自己的安危先去顾虑别人,她从未想过;虽然她认为自己有权处置府中的奴隶的生死,但有人愿意为了救她而屡屡将自己的性命置之脑后,她却是没想过。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太自私了,也习惯用自私的想法看待他人。
“你的伤还没好吗?”不自觉中,她放软语气,“你冲上来救我时就没考虑到自己的伤还没好吗?”
闵行后知后觉地看看自己的左肩,稍微活动了下肩膀,道:“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女君平安就好。这伤,回去擦擦药酒就好了。”
“去请医官过来。”白秐不看他,伸手示意侍女出去请医官,“虽然我不认为方才需要你特意跑上来救我,但是你这伤毕竟是因我而起,照料你到完好我还是应该的。”
刺猬也开始变得柔软了。
白秐十三岁时,北翟五公主因病逝世,白瑾为此伤心不止,却也同意了北翟三王子护送姐姐棺椁回北翟安葬的请命。在父母为此大吵之后,白秐甩开侍婢独身跑了出去。日落时分,闵行于北安苑的榕树上发现醉酒不醒的白秐。
“女君……”闵行望着躺在树枝上的白秐,看不到身影,只闻到酒气熏熏。树底下散落着两三酒坛,酒水泼洒了一地。
“唔……”重重树叶中,落下一条手臂来。手臂纤细,肌肤胜雪。
闵行不敢再看,忙背过身去:“女君醉了吗?”
“……没醉。”榕树上传来答话,慵懒地,不在意地,问道,“醉了又怎样?”
“女君醉了,臣送女君回去。”闵行闭上眼往前摸索,欲抱白秐下来,却是不清楚白秐所在,听见白秐轻笑声,慌忙又退回原地,“女君下来时小心些。”
“谁说我要下来了?我在这很好。”树上的声音低落下去,“很好……”似低声哭泣一般。
“女君?”闵行担忧道。
“……闵行,你瞧见没……你瞧见我阿母和阿翁的模样没?日日争吵不休,明明对对方死了心,却还为着所谓名誉硬是绑作一起。真不知……真不知这种傀儡一般心死了的生活有什么有维持的……我鄙视纪元澈逆来顺受,当质子不够,还要听我阿翁的话做白家的儿妇;其实我是嫉妒她,她出生在自由开放的木府,可以跟着自己的想法往前走,却放弃自我甘做别人的傀儡。”
听见这样颓废自弃的话,闵行心中着急,一下子上前握住那条如雪般的手臂。他大窘要松手,又怕松了手寻不见白秐,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拉着我做什么?你怕我自杀,白家的人野心勃勃又心机深沉,可不会做这等蠢事。闵行,”白秐从树叶重重中露出脸来,两颊通红,不知是醉了酒还是恼怒,她冷笑道,“闵行,我与我阿翁一样虚伪可恶,你还不快点放开我。”
“女君不是这样的人!”闵行忙道,担心白秐认为他在糊弄她,拉住白秐欲收回的手臂认真道,“女君聪慧果敢,未来定和瑾君不一样,我信您会成为如琉州女子一般自由独立的人。”
她望着他,从那双认真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自己在笑:“那你要记得跟紧我啊。”她伸出另一条手臂,似要从树上拥抱闵行。
闵行来不及应声,忙伸出手抱住白秐,却因白秐的重量不防而跌倒在地。两人跌落在一处。
但他接住她了。
她清楚自己倾心于闵行并非因为众人夸赞的所谓仁厚大义,仅是因为他对她好,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她也清楚自己一旦相信一个人就再难以接受背叛,所以,她防备着闵行突有一天的醒悟和离别,防止自己失去身上的尖刺。
“如果闵哥哥敢离开我,那我就杀了他,把他的尸骨火化了,随身带在身边。”夏日,白秐躺在竹榻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扇着绘有岁寒三友的扇子。
闵行盘膝坐在厅堂外学习描绘蝉鸣,他不懂蝉鸣如何入画,气的师傅头疼不已,可他听见了白秐呼唤他的名字,忙扭过脸,望着躺在竹榻上的白秐,道:“女君唤我么?”
白秐轻笑了声,手指落下来,以扇遮面。
他很笨,师傅讲授的知识他听好几遍都听不懂,气得师傅要拍他的头;可他不是蠢,不是听不懂府中的闲言碎语:白秐看中他就像她所说的缺少个玩伴,她的玩伴可以是闵行,也可以是别人,只是他机缘巧合地出现在那一刻,机缘巧合地被白秐看入了眼,不过是好运罢了。闵行驻足思考了会,反而觉得自己更该对白秐好,因为女君可以选择任何人陪伴她,却于十数人中选中了自己,这怎么让他不对白秐好呢?
白秐听闻此事后捧腹大笑,伏在榻上道:“真是我的傻哥哥啊。”
一日闵行回家之后,她召来院中的所有侍婢奴仆。看着奴仆们齐齐低头站在房内,她歪着身子一个个打量着,直到施压到了极限,她才冷冷道:“府中近来关于闵行的闲言喧嚣日甚,我听着实在是不开心。今日召你们前来,就是告诉你们,闵行他不是外人,而是我白家子弟,身份再怎么低贱也由不得你们欺辱。若是日后让我听见一句关于闵行的闲话,你们就自己往家丞处领罚去,不是传闲话的那个人,而是你们所有人都往家丞处领罚去,知道了吗?”
她并未高声呵斥一句,虽然她本意更愿意将这群嚼人口舌的奴仆打杀了,但心里不希望闵行听见此事对她心生害怕,因此学着大兄的模样,徐徐地,慵懒地,漫不经心地,又狠厉地、毫不留情地杀了这帮人的威风。
白和内敛如缩在壳里的龟,遇上了开朗活泼的高阳太子,自此肯走出龟壳看一看周遭的世界;白秐尖锐如满身尖刺的刺猬,遇上了温厚老实的族兄闵行,从此肯收敛尖刺露出柔软的肚皮。高旭于白和是人生中倾心的唯一,闵行于白秐又何尝不是如此。
而这一切又似乎在改变,从那个该死的琉州使者来到秦中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白秐自小就是听阿母的哭泣声和抱怨声长大的,因而对男子纳妾玩男宠十分反感,但是兄长偏偏受到男子的引诱,屡屡为这个琉州使者打破底线,她想起那个以色诱人的北翟三王子,想起阿母日日以泪洗面,就无法接受此事。
“大兄,你是白家家主,当以家族为重,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世族女子才是正事,怎么能受到男子的引诱,损害自己的名声?”
“无虑,我自当会以家族为重,但对于白家和秦中来说,重要的是我的能力是否能为他们争取最大利益,能否带领秦中和白家走向更高纪元,与我成婚的人是男是女都没关系。再者,除去男儿身份,玄羽哪一点比不上那些贵族呢?”
“那怎么能一样?他是琉州师君,可不是普通贵族。”白秐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兄,琉州师君的身份有多麻烦,你不该不知道,莫说秦中,就是那些小诸侯,不也是求娶江纪女,不嫁琉州男?大兄你若是与使者结亲,算什么呢?外人定是认为我们秦中也归了琉州了!”
“结亲不外乎嫁与娶,他若嫁我便与贵族迎娶江纪公主一般了。”白和不以为然。
白秐一时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愣了半晌,才道:“那也得他肯嫁吧。”
“他肯的。”白和眨眨眼笑道,“玄羽爱美,我也对自己尚有些信心。”
白秐内心突然升起对兄长惊人美貌的怨恨。的确,琉州使者张扬爱漂亮,白和又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没理由他不爱他。只是更让她心惊的是白和眼中流转的柔情:“逗你的。若是此事影响到政局,自然是该搁置的,况我也只是想和玄羽在一起,有无婚约也没多大关系。”
“大兄,你看上这家伙哪一点?可别说一见钟情,两坊唱的曲子才这么儿戏呢。大兄若是说喜欢高阳太子我都能接受些,毕竟咱们白家对不住他,歉意变可怜,可怜生情爱,但是这家伙与大兄见面不过数次吧,话都没说上几句,还轻佻得很。”
“玄羽师君与我们不一样,很干净,很纯洁。”
白秐嫌弃道:“是蠢吧。琉州出来历练的师君哪个不是这德行,自以为锄强扶弱、拯救苍生,正道大义全是他们,又古板又不通情理,还蠢得很。”
白和抿嘴轻笑,露出颊边一点梨涡,也不知是认同妹妹这番话,还是因为想到了那个人。
眼见大兄对使者愈加亲密,她却愈发忧愁。她本就不能接受美妾娈童,而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与大兄一起改革官学的梦想可能会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君毁于一旦;而老实宽容的闵行,虽还似以前那般包容宽厚,却也冒出离开白家游历诸侯国的想法。
明明大家决定一起打破这个内部早已腐朽不堪的贵族阶层,一起开创平等自由的新秩序。为此她咬着牙啃兴办官学的硬骨头,不顾周遭的指指点点,就为能和大兄和闵行并肩前行。现在他们却要抛弃自己,把自己丢回这个重男轻女的狭隘世界中,让自己的命运又变为不可掌握,他们丝毫不在意官学改革对她的重要性,就打算这样潇洒地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