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女子本刚,第三节
闵行母亲出身白家旁系家庭,后许给南阳富家闵家的次子,出嫁前闵家落败,白自清看闵行父亲品行良好,仍是遵守婚约并为闵行父亲在朝中谋取了一个七品的官职。也是因此,闵行一家与白家旁系住在白家族地,听从白家家主之命。
按规矩,被选为嫡君玩伴后,这些旁系子弟该往云心斋先见过家主白和,第二日再一起往德韵堂学习。当日闵行随众人前往云心斋途中,遇到一个小女孩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扎着丫角,穿着绣有迎春花的月白色衣裙,她沿着湖边冲过来,裙角飞扬。闵行见这小妹妹不看路也不看人,只埋着头往前冲,不禁有些担心她会撞到人,果然,只见她直直地往自己面前冲来,闵行身体先于意识,忙伸手抱住这个小妹妹。
“大胆!你敢对我做什么!”白秐挣脱闵行的怀抱,跳脚问道。
“我见你要摔了……”闵行第一次遇见这么暴躁的小姑娘,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可低头看见小姑娘哭的通红的双眼,心忍不住又软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给白秐道,“你不要哭了。有人欺负你吗?”
白秐谨慎地盯着他,听他如此问,轻蔑道:“我有没有被欺负关你什么事?你会为了我去打回那人吗?”
“我不会帮你去欺负那人,”白秐方要冷笑道:“既然如此,还不滚开。”又听见这人认真道,“但我会和他讲道理,欺负人总是不对的。”似乎为了表示自己的话是可信的,他边说边点点头,“那个人欺负你是他错了,如果我帮你欺负他,那就是我们错了,这是不对的;应该好好讲道理才是。”
白秐从不知何为退让,她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愚钝不可救药,偏偏此人面上一副相信自己是正义君子的傻样,愈发让她想要打破他这可笑的天真与正义:“傻子,你说错了。能让我开心的就是对的,若是让我不开心,那就是错的。我遭人欺辱,自然你该帮我欺负回他,不然就是你不对了。”
闵行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妹妹说的不对,正想反驳,就看见一群婢女呼喊着“女君”快步上前来,她们上前来朝闵行一行人打量几眼,簇拥着小姑娘离去了。
谁知,遇到小姑娘的第二日,闵行突然被告知今后无需再往德韵堂,只陪伴女君玩耍即可;闵行瞪大了眼,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突然就从家主的陪读一下子变成了女君的玩伴。还是奉命转告他的家丞先看不下去了,好心告诉他昨日他在湖畔遇见的小姑娘正是白瑾嫡女,女君看见他欢喜,遂向白瑾讨了他去做随同的玩伴。
家丞说的不对,白秐并非是见他欢喜才向白瑾讨要他,纯粹只是因为被人顶撞而不开心,特意讨要了他去出气。白瑾平日里很少在妻子房内生活,也很少见到嫡女撒娇的模样,想着闵行不过是一旁系子弟,谅他也不敢对嫡系女君动手,因此随口答应了白秐的请求。反而是白和,对闵行的遭遇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屡屡叮嘱白秐不要特意使坏。
白秐点头应了,回头却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起闵行来。她知道闵行宽厚仁爱,就挑着他不喜的阴狠刻薄来形容世俗,用最凉薄自私的话语回怼闵行的道德大义,一心想要打破闵行所坚持的、高高在上的道德。
闵行天性仁善,他心中总是燃着正义仁厚的火光,对待大是大非绝不含糊,但又过于温柔,口舌也笨拙,屡屡因白秐刻薄的话而为难不已;他说不出使人难堪的重话,又不能接受白秐刻薄狠毒的观点,总是夹在中间,期期艾艾地使自己为难。
久而久之,闵行的道德大义仍是令她反感,但闵行屡屡包容她的温柔却令白秐肯抬眼瞧他一二。
吃过晚饭,天色突然变得昏暗,狂风摇晃着庭院里的树木,席卷庭院里的每一处,波澜惊起的湖面,不断飘散的树叶,树枝不停摇动,甚至撞在窗上,被风吹走,又撞在上面,狂风不停地拍打在这院落中。
白秐想要打开窗户。她知道侍女提前锁上了窗户,并派人做了加固,不用担心这强风涌进房内。但室内太温暖,与常日完全没有不同,所以她想打开窗户,让不同于平常的空气和狂风进屋里来。
“女君,”房外传来嬷嬷的声音,“不可以开窗喔。”
“……知道了。”
“那就好……方才听说衡武院那边有棵大树被狂风拦腰折断,差点砸到房屋,情况很是不好呢。您好好休息罢。”嬷嬷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不好的感觉。
衡武院是那个私生子白程所住的地方,白秐不喜,嬷嬷自然也不会上心。
白府主院是主君居住的所在,但因白和住在别院,因而主院由掌事的白瑾夫妻入住;白秐和白程分别住在主院内的东西两侧的梨香院和衡武院。
别院位于主院西北两里处,与主院之间有一小花园相隔,后白瑾掳来北翟三王子姐弟,便在小花园的基础上扩建成一座仿北翟王宫的府邸,用来豢养这对美貌的姐弟。
白秐讨厌白府内的高楼亭台,讨厌花团锦簇的花园别院,而这些华贵的建筑花草维持着她父母名存实亡的婚姻,就像一座美丽的囚笼,笼中囚禁的正是她可怜的母亲。进而她也被迫失去自由。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想推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那是什么?
她看见了什么?
牵云阁,高耸入云的牵云阁,在狂风骤雨中屹然不动。
牵云阁本名摘星楼,是齐申在宫外建造的一座观星台,因本意是迎接仙人降临,且高百尺可触星辰,耸立于王城内,故人们又称其为“人间的瑶台玉宇”。秦荃立国后,不喜豪奢的圣德天子将摘星楼赏赐给宗室,作为宗室女出嫁的临时居所,以示宗室女身份的高贵。
白秐所居住的梨香院与牵云阁处于同一方位,白秐的房间位于二楼,只要望向窗外,便能遥见这高耸入云的危楼。她害怕走入如父母相同的境地,所以她讨厌白府腐旧的一切,期盼着代表新生的牵云阁,她未来会进入牵云阁嫁给他人为妻,摆脱家族的所谓道义、责任、使命,斩断如同一条条铁链将她束缚在此的亲情恩义,从此成为一个全新的人。她就恨不得打破这一切,跑上那座矗立秦中数百年的高台。
她想象自己站在牵云阁上,推开窗户,风雨全部涌进来。
厅前放下的竹帘突然发癫似的鼓舞飘动,撞在一起发出“哐哐”声响,风雨全部涌进来了。
好久没感受到狂风暴雨的气息,她张开双手,迎着狂风大叫,在这激烈的天气里没有人会听到她的狂吼,也没人在意她吼出的无意义的话语。
雨水飞进喉咙里。
如果这时从这里跳下去,冲进雨里,不知该有多么痛快。
白秐想象着自己在暴雨中狂奔的模样,她兴奋地感受着这难以压抑的诱惑,血脉里的冲动,情感上的激荡,席卷着她,她听见内心的声音:去吧,去远方吧。
甩开这一切,抛弃这腐朽的一切。
她也这么做了。她攀上窗橼。
突然听见人大叫一声。
如果那时候没有回头……
白秐并不是在后悔,她从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无论是出于她的意愿或是不是,她都不会对已发生的过往后悔。既已发生,那就接受好了,如果不满意,那就去改变。
但她听到叫声后反射性地回头,就见到一个人影扑过来抱住她,她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就被那人从窗橼上抱下来,向后跌倒在地面上,那人似乎磕到了头,发出一声闷响。白秐躺在地上没有动,她不眨眼地看着屋顶,过了好一阵子,她突然发出轻微的笑声。
哈……哈哈。
她笑得愈发癫狂。
而眼角滑落无声滑落泪水。
她用手背遮住眼睛,让人看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