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闪耀的流星,第三节
“公子,听说南阳新来了一批烈马,还未驯服的,我已经让店主给公子留下了。”白策从廊下转出来,几个小仆便簇拥而来,叽叽喳喳地冲白策说着集市上新鲜的事。
十五岁的白策长得十分高大,四肢修长,剑眉星目,五官如刀削一般线条凌厉,因还没有带冠,头发便全束起来绑了根辫子,齐眉勒着祥云花色抹额,此时穿着一件便于骑马游猎的短打,蹬着万福青色缎面白底的靴子,更显精神活力;唯有那双眼睛,该是彰显坚毅的长眼,却带着不同于世俗的纯洁天真,如同稚童一般。他一面拍着那小仆的肩膀一面大步向前:“做得好,咱们去看看。”
“凤凰儿,凤凰儿!”身后保母疾呼,从廊下快步跑来,为防宽大的衣裙阻碍走路,她左手拾起衣角,右手便赶忙来拦下白策,“您快往主君那儿躲一躲。”
“做什么要躲去无忧叔父那儿?”白策不解。
“哎哟我的大公子,您快去吧。”保母来不及和白策解释,只顾着推他往院外走去,“姆妈方才给主母禀事回来,正巧听见景君告您状,程君现在正生气在找您呢。不论是什么事,您快去主君那儿躲一躲吧。”
白策被保母闹得一头雾水时,突听见有人怒气冲冲喝道:“你要去哪里?”
他吓得一愣:“……阿翁?”
“吊儿郎当的,每日只做这胡闹没上进的事,今日不好好教训你,总要一天让你闯下大祸连累了我们。”白程带着数人疾步走来,宽大的衣袍随身形摆动,腰间的佩玉也因主人步伐快速而撞击发出不悦的声响,“给我把这院子守住,谁也不准出入。”
“公子尚小,做了错事有人教导就明白了,程君何必动这么大怒?”跟随在白程身后的几个年长有身份的老仆劝解道,“若大公子真犯下弥天大祸,也还有主君呢。”
“都是你们纵容他才无法无天,今日谁再敢帮这小畜生,休怪我翻脸无情。”白程怒气更甚,一叠声叫仆从取戒尺来。立时有人去搬板凳、戒尺,又有人去捉白策,怕伤了他,不敢太靠近,只堪堪围住他而已。
白策身形高大,动作却十分灵活,此时他跳出仆从的捉拿,爬上假山石上生气道:“要打我要骂我都行,给我个理由先。这样莫名其妙的挨打,我才不受。”
“你要理由是吧,我说出来看你敢不认?也不叫你说今日这顿打是白挨的。方才我随你叔父刚回府,西门外的景君就跑来议事厅哭诉,说你纵马踩了他妻家的青苗,五谷不分,践踏农物,这罪你认是不认?”
白策抬头望天,想了半晌,茫然地摇摇头:“……记不得了,最近做的事太多了。”
“好一个记不得了。”白程命人捉住服侍白策的那几个小仆,喝道:“你们几个把大公子最近所作所为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有半点遗漏,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
小仆惶惶回禀最近的事情,事无巨细,将一日日的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初七,公子去了南阳王府听曲,随手将珊瑚手串赏赐给那唱曲的歌姬,那珊瑚手串是黄家送来的生辰……”
“初八,姚大夫约公子出去饮酒,说要品一品贫民的酒味,便去了西街的一家酒肆,公子喝了三杯……”
“初九,公子又去了酒肆,不过说前一日喝醉了头晕,便没有喝酒,只是叫店家把所有酒都倒出一碗放在桌上闻香味……还有,当天下午,公子在酒肆遇见了一个衣着邋遢的醉汉,见对方醉态有趣,非要买回来做伶人……”
……
白策抱着手站在假山上听他们回禀自己在白程外出期间所做的事情,听小仆越说越多,忍不住惊奇道:“我最近有做这么多事吗?”
“十一,公子出城游猎,踩踏了当地农户的青苗,因手上无钱抵偿债款,公子便借用了王太君家的名头……”
“这不就是了,这块地正是景君妻家的土地,你纵马踩踏了他家的青苗,还敢不认错?”
原来白程随白和出使代国没多久,白策便耐不住心痒带着人出城游猎。他们追捕猎物时也没顾上道路良田,任意踩踏一番,好不容易逮到活鹿,他们也被当地的农户围了个正着。白策记得师傅的教诲,怕撞伤无辜百姓,不敢强行突围,只得与他们商量照两倍价赔偿。
跟随白策出来游猎的均是十四五六的少年郎,一门心思的贪玩胡闹,他们平日里哪里会在意身上的银钱多少,玩闹起来便连身上冷暖也是不顾的;此时见白策要钱,便都从身上摸摸索索,方才寻得几颗珍珠出来。
谁知那农户不识珍珠,只要银钱,惹得这几个少年郎一脑门急躁。
“公子,不如我们现在派人回府中取钱来赔偿?”
“我看这些农户不见钱是不会放人的。公子,倒不如我们亮出身份,叫这些农户去府中领取银钱即可。”
“如果这样,族中的那帮老混蛋可又有理由教训我了,我可不想听他们的大道理。不行!”白策一想到要被教训,便痛苦的摇摇头。
“公子,不如我们报王家府君的名号,让他们往却月王家拿钱就好。”
几人低声商量,那边农户却等不及了,带着秦中口音大声道:“你们几个有没有钱,没有的话我们随你家去拿钱。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胡闹,也不带着大人出行,这里是青苗不是野地啊……”
听农户坚持要让他们家去,阿德抬高声音打断农户道:“这是却月王家的大公子,哪里会欠你们钱不给,你们往却月王家要钱去就行。”
“你们这帮小娃子,信口开河,说是却月王家的公子就是却月王家的公子了?哄我们放你们走呢。”
“就是,口音也不像却月城的,还敢哄人哩!”
“抓住他们,抓他们去见官。”
这下白策真急了,问道:“那你们想怎样?”
最后白策签下字据,按下印章,还留下身上一块足以买下百亩良田的玉珏才被农户放走。
白策点点头承认的确有此事发生,但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当时是手上没有现钱,可我抵玉珏给他们了呀,景二伯还将此事说出来,分明是找我麻烦。”
“这小畜生,简直要气死我,还不快把他捉下来。”白程被气得倒呛,扭头去寻长鞭,便似要一鞭子将白策从假山上打下来,被众人齐齐拦下才作罢。
仆从们忙爬上假山去捉白策。王夫人正是这个时候进来院中。她本与白和妻陈夫人在花厅理账,突然听到小婢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说白程要对白策行家法,心下一惊,也不顾账本了,扶着小丫头便匆匆赶到衡武院。进来院中便看到白策在假山上越爬越高,陡峭处没站稳脚,身形也跟着踉跄一下。她看的又惊又怕,想叫又怕吓着他,反害他摔下来,只得将那声尖叫硬生生忍回肚中。
她忍住惊惧,小心翼翼地冲假山顶上的白策唤道:“我的儿啊,你不要乱动,阿母这就让人上去接你。乖乖地,不要动啊。”
白策倒是不怕高,见到母亲担忧立即喊话道:“阿母,我不怕,但是我不下去;阿翁莫名其妙地就要打我,可我分明没有错。我下去就会被他打,但是阿翁打完我之后又会后悔伤心,让父母痛心乃子女不孝,所以我就先逃跑了。”
“莫胡说,快下来,别让阿母担心。”王夫人在底下揪着心尖疼,可又不敢高声说他,只恐哪一声高了点,吓得白策从假山上跌下来。
“我不下来,下来阿翁就要打我。我还是回却月城去的好,至少外父舅舅不会打我。”白策不理王夫人,犹自扯着嗓子喊屈;他跺脚一次,王夫人心尖便颠一次,悬在高空不得落地。幼子顽劣,可也忍不下心骂一句,只得转而看向白程,垂泪道:“凤凰儿还小,难免犯错,你好好教导他,他总是听得。”她一面哀求一面忍不住担忧回头去望站在假山上的白策,见其懵懂,更感身后伤悲,“我年纪大了,身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若是他有什么事,我也只能跟着一起走了。凤凰儿年纪还小,性子冲动容易惹事,犯了事,你看在我面上总归多担待些、细心教导些。”
白程与夫人情深,见王夫人落泪自是不忍,连带着对白策更怒,骂道:“你还知道孝与不孝,教母忧心难道是孝?还不快快滚下来,再敢站在那唬人,瞧我不打断你的腿!”
白策拗不过白程,只得扁着嘴委委屈屈地爬下来,刚爬下假山便被阿母推倒保母怀中,挡着白程身影道:“瞧你闹得这满头大汗,快去洗把脸再来。”
“不知凤凰儿犯了什么大错夫君不能好好和他说,非要动用家法才行?”王夫人以帕拭泪,白策平安落地,她终究心安了大半,语气中也便显出些埋怨,“说来不回秦中就好。原来在王家,这孩子惹下什么大祸,您都是好好教导他,和他讲道理,从未对他有半点不满,更要动手打他。”
“嗐,都是你们这群人惯着他!”白程道,“王家我说不上话,回了白家我说话也不顶事,偏偏两府尊长都宠这小子,我若再纵容他任性胡闹,不狠心教训他一番,以后只恐他变成冷血冷心、危害苍天的祸害。”
“哪里就如您说的这般可怕了?”王夫人痛心道,“凤凰儿孝顺,您好好和他说,他都明白的。”
另一侧,保母领白策上来,他的头发放下来改梳了丫髻,额前散着碎发,身上换了一件祥云石榴色的长袍,腰间佩玉,下面半露弹墨纹月华色裤腿,回字纹粉底鞋。配着那双如稚童一般的眼睛,越发显得稚气未脱,天真乖巧。他上前向白程认真作揖道:“阿翁不要生气了,我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了。”
“你哪里错了?”白程没好气地问道。
白策却茫然地望向保母,又望向阿母,想了又想,道:“我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做错了。不过姆妈说我若是不认错,阿翁就会生气,这也是为人子不孝。”
“你……”白程气结,几次欲张口骂他,却被王夫人拉住袖子,看在儿子那张不谙世事的脸上,还是没忍住气道,“瞧你张狂的,洗个脸去还要换身衣服,穿的这么花哨又想做什么去?”
门外大仆传话进来:“程君,云萝姑娘来了。说是主君请大公子过去,要问问大公子纵马踩踏青苗一事。”
不待白程应答,王夫人先拉着白策的手往门外送去:“你叔父找你呢,快去吧。”她方才来得急,并没有派人通知白和,想着应该是在花厅一起理账的陈夫人知晓了此事才告知白和的,遂拉着白策的手轻声道,“是婶母帮你解的围,等会记得去谢谢婶母,记住了吗?”
白策却磨磨蹭蹭地不愿去,他反拉着王夫人的衣袖撒娇卖痴道:“我都没有错,为什么无忧叔父也要找我?我不去!”
王夫人心下着急,也顾不得和哄他,只将他推至传话的云萝面前,道一声:“麻烦姑娘了。”便转身进去了。
待好不容易磨蹭到云心斋,挨着墙边不肯上前。白和瞥见平日里如皮猴一般的侄子怏怏地靠在墙边等他问话,忍住笑不理他,只管和随扈说话:“兴修水利的事应该没什么阻碍了,那些人撺掇着景兄上前来闹,见景兄受了挫折,暂时是不会轻举妄动的。秋兴、甘城等人万不可叫他们因此事寒了心,必须安抚下来。”
“还有各郡县开办学校普及教育的事,进行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些成就,盯紧点,莫让这帮人坏了事情。学校的师长还是那句话,除重视学问渊深外,同时需身家清白、德行高尚,若是找不到人,径直报上来就是。”
“叔父!”白策等了许久,背后如针扎一般难受,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如引颈就戮般,“我没错,无忧叔父若是罚我,我就回却月城去,再也不待在秦中了。”
白和摆摆手,叫随扈先下去。瞧着白策撇着脑袋闹别扭的模样,笑道:“我都没说话,你就在这叫起屈来。说吧,又犯什么事了?”
白策撇过脸不开口,云萝几次给他使眼色也没用,只好简单地将他借用却月王家的名头还债的事说了一遍。
“这样啊,那就回去将浩然书抄写一遍吧,磨磨你的心性。”白和完全不在意般,拿起案卷又看下去。
“无忧叔父不生气吗?”白策不禁瞪圆了眼睛,白和的淡然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反倒要问个究竟,“阿翁骂我不知百姓疾苦,没有仁心,还要打我呢。”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没有。虽然借用了外家的名字,但我也是照价赔偿了,他们又没有损失。”
“你都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做什么罚你?”
白策仍是不动,只定定地看着白和,似乎不信他这套说法。
“过来,”白和好笑的放下卷宗,抬手招白策上前来,慢慢说道,“此次调停陈代两国,我在遥灵见到一个孩子,比你年长一些,是代国君的兄弟,他作为使者签署停战协议,在五国联盟前耍尽小性子。我让他收敛点脾气再与陈国使者谈判,好叫两国之后不要再开战,以免生灵涂炭。那孩子是这么回答我的:‘大凡世人压抑自己的私欲,做自己所不愿的事情均是受生活所迫。我既身处高位,等常事情已不能迫我,为何我仍要违背自己心意行事呢?’我那时非常惊讶,想着上原夫人和代文侯都不是利己的人,这么任性的话是谁教导这孩子的呢?”
白和轻轻摩挲白策的头顶,“回来看见你们,叔父倒是明白了上原夫人的心情,圣人英雄很好,但是他们生活的太艰辛,上原夫人舍不得自己的孩子遭这罪过,所以教导他任性率真地平安活这一世就好。叔父又何尝不希望你们活得轻松自在呢?”
“凤凰儿,叔父没有盼着你做个圣人,只要你自己活得潇洒自由,不做出那品行恶劣、令世人唾弃的事来,我都不会责罚你。”
白策有些犹豫:“可是阿翁他……”
“这次你纵马践踏青苗一事,的确不对。你没有与农户冲突,也知道赔偿他们的损失,但是你心性不够沉稳,叔父才叫你抄浩然书磨砺心性;你阿翁生气却不是因为这个,是你这件事一开始就做错了,最开始你就不该纵马游戏,不该野地良田不分地乱跑一气,所以他才说你只好玩乐,不知百姓疾苦,懂吗?他只是对你比较严格。”
“那阿翁也不能每次都骂我啊,我好没面子的。”见白和不罚他,白策也便消了肚中的怨气,凑到白和身旁撒娇道,“叔父,无忧叔父,您把那枚玉珏给我吧,我再不敢抵押给农户了。”
“你是不是想着去景兄面前气他?程兄刚教导你,你又胡闹起来,是不是又要吃程兄一番教训才好?”
“无忧叔父不是说只要我不做出天怒人怨的恶事,一切都尽随我心意吗?而且我也不是去做坏事,是景二伯不对在先。我都赔偿他的谷物了,他还告到阿翁面前,分明是景二伯先招惹我的,那我肯定要还手的呀!”
“罢了罢了,给你吧。”白和向云萝招了下手,不待云萝捧上前来,白策便一步三跳地从云萝手中夺过玉珏跑出门了。
玩心甚重的白策并没有很快注意到身边的变化,直到半旬后的某日,他在书房找寻兰草图谱不得而焦躁大声叫道:“阿德,上次我拿来的兰草图谱你放在哪儿了?”
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小仆忙从门外跑进来,一面收拾被扔的满地的书本,一面道:“公子要找什么东西?仆来找吧。”
“阿德呢?”白策见小仆脸生,不是以往服侍自己的那帮小子中的任何一人,站在梯子上问道,“你是谁?他们又跑哪里去了?”
“仆叫夏哥;半旬前,程君说服侍您的仆从不老实,全部打发去做粗活了。家丞担心伺候您的人不够,便派了仆来这里充人手。”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府中多少事情,哪里会桩桩件件都禀告到公子面前。”他垫着脚在书架夹层内寻得兰草图谱,兴冲冲地捧到白策面前,“公子,找到了。”
白策随手接过图谱正要离去,瞥见小仆红彤彤的脸和额头的汗水,顿足又回头问道:“方才你说你叫什么?”
“夏哥。”
“夏歌?阿翁几时这么有情趣了?我还以为他老古板呢。”白策吐吐舌头道,“行吧,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如果有什么事,尽管报我的名字,我会罩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