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充看见皇帝坚毅的眼神,听到这般凌厉的语气,体悟到了君王的决心,问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是否要和太后通通气?”
“太后?不必了!”
穆帝还想再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此事尚属机密,还是不说为好,咱们议议具体细节吧。”
议了才一个多时辰,何充呵欠不断,说着说着,竟然响起了鼾声。穆帝亲自给他披上薄毯,自己开始忙碌。
何充一个瞌睡,直至天色擦黑,睁眼一看,皇帝忽而沉思苦吟,忽而奋笔疾书,全神贯注,没有发现何充已经睡醒。
案几上摆着两份膳食,简单而清淡,皇帝在等着自己一道用膳。
何充激动不已,这一幕在明皇帝身上看到过,可惜早早就驾崩了。在成皇帝身上他也看到过,可惜也早早驾崩了。
如今,这一幕在穆帝身上尤为明显!
何充心想,大晋偏安江南,绝不是皇帝昏庸无能,实在是国运不佳,天祚有变!
“陛下,老臣失礼,没说上几句就犯瞌睡,恕罪恕罪!”
“爱卿条分缕析,谈古论今,已经说了很多啦,朕要细细品味,慢慢吸纳,这些都是金玉良言,须尽快整理好。待大司马回来,就能直接纳入新政方略,这样的话,能节省不少时日。”
何充劝道:“陛下诸事都追求尽善尽美,固然是好事,但国事繁杂,要一步一步来,就像这御膳,也得一口一口吃不是?总归有个轻重缓急,龙体要紧啊!”
“有劳爱卿挂怀,朕不碍的,不碍的。”
用罢晚膳,已是初更,穆帝亲自将何充送出殿外,言道:“今日晚了些,耽误老尚书歇息了,等大司马回来,朕再请爱卿入宫。”
何充感念道:“陛下如此勤政,老臣也该归隐喽。”
“老尚书可千万别这么说,百废待兴,诸事还要仰仗爱卿。不等大晋中兴,朕不会允你告老的!”
榻上,褚蒜子缓缓睁开眼睛,见身旁只有娟儿一人,轻声道:“圣上在殿上吗?”
“在!用罢午膳后不久,圣上召见了何老尚书,一直在谈国事,估摸着这时应该还没散呢!”
“外面天气如何?”
娟儿回道:“乍冷乍热,奴婢觉得蛮好。”
主仆二人一问一答,还不时用眼神交流,话中一些字眼和说法很晦涩,让人费解。
“他们在谈什么?”
“听王内侍说,好像什么新政啊清查庄园之类的,谈得很投机,今日必定要很晚才散。”
“很好,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都吊在帷帐上,轻轻触碰,就会漫天飘洒下来。事成之后,就打扫干净,不会有人发现的。”
“好,你去知会东海王,成败在此一举,是死是活就看他的了!”
娟儿惊喜交加,等着太后兑现诺言,成为东海王的妃子,然后再加上凤冠,从寻常婢女涅槃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眼下,褚蒜子要做的这一切,仿佛都是她的分内之事,她豁出去了,要奋力一搏。
侍女做久了,已经习惯了端茶倒水的命运,在宫中,若侥幸能得皇帝临幸,则会跃上枝头,成为凤凰。
当然,这种运气比被天上的流星砸中还渺茫。
对于绝大多数侍女而言,到了年纪,宫内会发银遣散,出宫自行嫁娶,或为妻,或为妾,过上寻常的家居日子。
可是,当娟儿和司马奕的秽行被褚蒜子撞见后,这一切就发生了改变!
褚蒜子先是许诺她嫁为王妃,在她的内心投下了一大块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她就此开始不甘心侍女的命运,梦想着王妃的尊贵。
春梦未醒,太后又画下一块天大的饼,永生永世也吃不完。
只要配合太后完成大事,王妃算什么,直接一步登天,成为令天下所有女子恨不得都能成为的女人至尊——皇后!
娟儿心里忐忑不安,脚步却矫健有力,直奔东海王的庭院,开启着通向权力和富贵的大道。
在门口,她碰见端着点心的银儿还有洒扫的姐妹们,头颅高高抬起,神气活现,鄙夷的俯视她们一眼,鼻孔里不自觉的哼了一声:“下贱之人,只配干下贱之活!”
自己尚未摆脱下贱的命运,就开始鄙视下贱之人,这或许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和悲剧吧!
殊不知,要利用你时,大人物会对你高看一眼,否则,他们连余光都不会瞧你。
桓温居高临下,从城楼望去,鲜卑人不疾不徐,远远而来,正是慕容恪原班人马。此次前来,他们用意何在?
“走,随我出城。”
桓温带人出了东城门,仗剑立马,而慕容恪也策马缓缓而至。
慕容恪拱拱手,惊讶道:“桓兄重任在肩,怎么还守在这里?洛阳的这汪浅水还真把你这条巨龙困住了!”
“二公子何尝不是如此,有你在,桓某岂敢擅离职守?怎么,此番前来是叙旧还是攻城?”
“叙旧就免了,众目睽睽之下,就不怕人言可畏?攻城嘛,更是不敢,有桓兄驻守,这城就是铜墙铁壁,在下只能望城兴叹!”
“谈不谈,打不打,那你大驾前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是来看看,桓兄还在否?还有,那个蠢材损兵折将,应该被问斩了吧?按他的罪过,首级此刻应该高悬在城楼上!”
慕容恪左看右看,叹道:“没见着嘛,看来是又放了他一马,桓兄也是投鼠忌器,有苦说不出呀。”
东拉西扯,一番没头没脑的话,桓温心里犯了嘀咕。
此时,言川悄悄说道:“探子来报,后面还发现一支鲜卑人的队伍,估摸近两万人,牛车骡车,装得满满当当,他们像是要在这里耗下去。”
桓温忧心忡忡,这又是从哪里调来的援兵?
慕容恪昨日说恼恨褚华坏了他的心情,应该是诙谐之语,现在却是前后两支队伍,有四五万之众。
这样兴师动众,绝不会是为了找回好心情。
“恩公,鲜卑人看来是非要拿下洛阳不可,返京之期又要推迟了。”
桓温恼恨地骂道:“这个该死的褚华!”
“慕容公子,恕不奉陪,告辞了。”
桓温内心怅恨不已,返回城内,召集朱序等重新部署守城。鲜卑人增兵运粮,来者不善,洛阳要做长远打算。
“报告大司马,鲜卑人正在搭建营帐,看起来很寻常,但是有一点属下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
“他们四处砍伐树木,而且专挑圆木巨木,伐好之后,还当场锯成木板,摞在一起,不知要干什么?”
众将七嘴八舌,有的说是打造云梯用于攻城,有的说是要搭建高台防止箭矢,还有的调侃说,鲜卑人要拉回去烧火做饭!
“再探!”
桓温吩咐完,言道:“诸位,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桓某决定,如果明日鲜卑人攻城,桓某就以持节之权,从南阳郡和巴西郡调兵,还要让徐州出兵。”
其实,他清楚,这样做涉及多地,影响颇大,但别无办法!
因为无论如何,他也要完成皇帝的嘱托——洛阳不失!
“回大司马,虎牢关一战确实令末将匪夷所思,其中诸多疑点,至今想起来还让人费解,这个还得从淮河岸说起。”
当晚,桓温和言川悄悄找来牙将武庆,想要弄清盘在心头多日的疑问,尤其是慕容恪昨日在葫芦谷,也以为褚华此举愚蠢之极。
“大军到了淮河南岸,钱将军早已抵达,此时天色尚早,完全可以渡河继续前进,但褚将军偏要歇宿一晚。歇就歇了,可当晚武陵王召集议事时,却不见了钱将军。”
武庆娓娓道来。
“次日一早,末将才发现他鬼鬼祟祟回来,看那样子,应该是出了趟远门。”
这件事,桓温心里有数,一定是褚华派钱老幺回琅琊山去了。因为他们发现田龙七人失踪,而去山洞中处置田蛟灭口,防止落入官府手中。
“出了汝阴郡,探子明明来报,鲜卑人已至洛阳附近,大军完全应该加速驰援,褚华却非要来一个围魏救赵,攻打豫州,让鲜卑人回援以减轻洛阳压力。”
桓温插话问道:“那司马晞是什么态度?”
“褚华是先斩后奏,发兵之后才告知的武陵王。武陵王暴跳如雷,又无计可施,这些士卒都是褚华的麾下,一路上对司马晞阳奉阴违。”
桓温越想越觉得可疑,看来褚华追击撤围的鲜卑人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受什么想法左右。
“好,你继续说。”
武庆接着说道:“而真正让末将最为怪异的,是褚华在虎牢关下的举动……”
褚华凶残霸道,在练兵时非常冷血,这一点武庆等人非常反感,后来还听说被皇帝斥责过,不过他并未收敛多少。
在卫将军府,他更是说一不二,颐指气使,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狠字。
但褚华又很矛盾,就是非常惜命,平时豢养了不少死士。北伐鲜卑人还有大赵时,很少冲锋陷阵,基本是在阵后督战。
可是,在虎牢关遭遇伏兵时,诸将不敢冲锋,他却一马当先,无所畏惧,大有看淡生死的腔调。
说到这里,武庆身手有些发抖。平息一下呼吸,继续说了起来。
“你想,他是先锋都冲在前面,其他将卒哪有敢缩在后面的,明知是刀山火海,也只能追上去,结果大败而归。他也是在死士的护卫下才杀开血路冲了出来,空手而归,白白丢下万余具尸体。”
接着,又不屑道:“事后,钱老幺等心腹大肆宣扬褚华临危不惧,与士卒同生死,但其他诸将则以为,他这是飞蛾扑火,主动送死。”
和慕容恪说的一模一样,桓温心里很疑惑。
“大司马,褚华不仅狠,而且毒,并不像看起来那样粗鲁愚笨,他赏罚分明,出手大方,很会笼络人心。别看眼下他的心腹死伤殆尽,可他回京之后,至多两三年便可死灰复燃,今后你要多加个心眼。”
武庆善意的提醒,让桓温感到后脊背发凉。
送走武庆,言川嚷道:“一点也没错,昨日西隘口他就是如此。恩公,经武将军这么一说,俺也豁然开朗,他这样做,全是有意为之。”
桓温思索道:“看似不合理的地方,其实都是合理的。我越来越有一种可怕的感觉,面前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是精心编织的一张大网。而网罗里,谁会是他的猎物呢?”
突然桓温脸色煞白,惊呼一声。
“不好,我们可能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