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听出了郗超话音的落寞和决绝,也听出了他的不甘和抱怨,或许是自己让他失望了。
“这就是你的洁癖所在?”
“我自小便有洁癖,大将军是知道的。吃的,被别人碰过了,便不再吃。穿的,被别人碰过了,便不再穿。用的,被别人碰过了,便不再用,我以为这就是洁癖。”
说起这个特点,他自己都笑了。
“慢慢长大之后,我发现,眼前的污浊易除,心中的污浊难扫。扫除身旁的灰尘和肮脏容易,扫除天下的肮脏很难,那才是真正的洁癖!”
说到这里,郗超非常兴奋。
“比如说,司马奕和褚蒜子就是污浊之物,大将军经历了那么多的迫害,死了那么多兄弟,才毒死了褚蒜子,却还是留下了司马奕。结果怎么样,司马奕照样死灰复燃,连累南康公主而死。所以说,污浊就是污浊,永远无法擦拭干净!”
毋庸置疑,点到了桓温的伤心处。
“大将军知道蜀地有一种葵花吗?叫蜀葵,蜀葵向日而开,世人称之为忠。”
桓温刻意挤出笑容,以安慰这个忠心的友朋。
“可是,在岭南,也有一种花,与蜀葵相反,背日而开,叫唐婆镜花。葵花向日,固然是忠臣的象征;而唐婆镜花背日而开,应是诤臣的表现。向日还是背日,并非忠与不忠的衡量。忠与不忠,不在乎是否向着太阳,而在乎是否顺应世道,在乎人心!”
说到激动处,郗超咳嗽起来。
桓温心疼的为其摩挲着胸口,劝他休息片刻,不要再说了。
哪知刚刚触摸到,郗超扭曲着脸,显得痛苦不堪。桓温发现了反常之处,解开其胸口,见皮肤黑青,方知肋骨断裂。
“是谁?谁干的?是他们下的毒手!”
“将死之人,便是全身骨裂又何妨?”
“郗超,别说了,我让太医给你看看。”
郗超抓住桓温的手,摇摇头:“不必了,入了土,都一样!”
“好,我不走,你说吧。”
“大将军,我家财万贯,父亲封疆大吏,可以锦衣玉食,尽享荣华富贵,可我却抛下这一切,追随大将军栉风沐雨,四处奔波,为何?”
“只是不想这么空来世上走一遭!”
郗超自问自答,娓娓道来,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再次坦诚心迹。
“在徐州时,我便崇仰大将军,决心以为谋主,托骐骥之尾,附鲲鹏之翼,建不世之业。我是藤蔓,要靠着大树才能生长,而大将军便是那参天大树。”
“如今,大将军几近成功,离大业就差一步之遥,我虽然等不到这一步,可也算是遂了心愿。为己扬名,为民除害,为国纾难,没有白走这一遭。”
“弥留之际,扪心自问,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大将军,对得起所有人,除了父亲。我是不孝之人,欺骗了父亲,伤害了世上最疼爱我的人!”
郗超说到这里,眼睛一闭,眼眶蓄藏许久的泪水汩汩涌出,沾满了双颊,打湿了被褥。
情绪顿挫,不由得呼吸急促,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我死之后,父亲他,他一定会痛不欲生,那我的不孝,则更甚。为了稍稍弥补心中愧疚,请大司马把,把匣中那些书札交给他。看了之后,父亲就不会伤心难过了,就会好好的活着。”
桓温紧紧攥着郗超的双手,他呼吸困难了。
“大司马,我,我,走了,珍重!”
郗超气息已停,但双眼怒睁,抬手指向桓温的腰下,心有不甘,似在指点着什么。
桓温解下问天剑,仓啷一声,剑锋寒森森夺目。
他的面容如同剑锋一样冷峻,从喉咙里闷喝一声:“孤心死谏,此生不负!”
榻上之人,手臂无力的落了下来,轻轻闭上了眼睑,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浅浅的笑!
一道银龙,照亮了阴暗的床榻,照亮了两张一死一生却同样惨白的面容。
“咔嚓!”
酷夏的建康城,天空响起了炸雷,明明是正午时分,竟如同薄暮。天色阴沉沉的,乌云泼墨,下起了凄伤的雨。
桓温仗剑而出,来至中庭,仰头望天,咆哮道:“天妒英才,何其不公,苍天无眼,夺我友朋!”
无情的冷雨打湿了发丝,濡湿了衣襟,模糊了桓温的双眼。
五百卫卒列阵,将桓温护在中心,踩着雨水,踏着泥浆,大步迈向宫城!
宣阳门外,庾氏武氏兄弟子侄、钱老幺白籍会余孽,还有庾道怜晴儿等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九人,并排跪着。
“大司马到!”
桓温一到,门前的卫卒闪开一条通道,列着军阵,默然肃立,双目注视着他们的大将军。
已经得知消息的司马昱、谢安还有其他一众朝臣纷纷迎了上来,齐声言道:“我等见过大司马!”
桓温脸色铁青,没有理会。
来至跪着的人阵前,仓啷一声,抽出了问天剑。
“爹,好冷啊!”
“娘,宝儿害怕,咱们回家吧!”
“哥哥,我的手都麻了,他们怎么还没有帮我们解开呀。”
桓温慢慢举起宝剑,朝臣屏住呼吸,不敢做声,有的甚至闭上眼睛,不敢目睹。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夹杂其中低低的抽泣声。
“义父!”
桓温回转头,是刘山的声音。
“义父,他们当中还有三岁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义父能不能放过他们?”
桓温握剑的手抖了一下,说道:“山儿,你看到荆州后堂中的那些竹子没有?你把它株株砍掉,一年后,底下的根茎又会滋生出很多竹笋。还有那原上的野草,哪怕你今日将其付之一炬,明年又萋萋再生。”
刘山摇摇头,不是很理解。
“山儿,乱世之中没有无辜之人,今天你放过他们,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就会来杀你。昨天是他们绑了你,是他们要杀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再说,义父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
刘山不再言语了。
“义父就是太宽容太慈爱,才让他们有了儿女,可他们不感恩,不领情,非要连累儿女一道来受死。他们要怨,就只能怨他们的父母,为何会把他们生在庾家。”
刘山不解道:“可他们又不知道会生在庾家。”
“国有祚,人有命!生在庾家,生在褚家就是他们的命,就是他们的罪恶!”
他高高地扬起了宝剑。
“老爷,公主之事和奴婢无干,就饶过晴儿吧。”
桓温鄙夷的问道:“事发那天有个人来送酒菜,他进入入家里,当时庾希就藏在屋内,你为何不呼救?”
“这?”
晴儿心慌了,这件事桓温怎么会知道?
“卖主求荣,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桓温手起剑落,一剑直插恶婢的心窝,刚刚渗出的血水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干净。
庾希心里一惊,骂道:“姓桓的,今年你杀了我,到了地下,我也不会放过你。”
桓温提着剑,走了过来,笑道:“就你这样的愚顽之辈,真到了地下,你还是这样的命运。我很后悔,不该让你活到现在,白白连累了这么多人。”
说完,桓温放肆大笑着转身走了。
庾希抬起头,还在纳闷,他怎么走了?
哪知桓温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正中庾希咽喉!
这种死法太突然了,太意外了,也太耻辱了。
他连我的死都不想看见,足见他的痛恨和蔑视。这是庾希看到死神的狰狞时,刹那间的感悟。
“钱老幺,你已经从江上逃了,为何还要回来?”
“你杀了我大哥,当然要报仇。”
“你和钱大一样,有股狠劲,可是跟错了人,做错了事,你在东天牢朝我的铺草上屙尿,我都能忍,但你杀死哀皇帝,就只能死了。”
“哈哈,老子死不足惜,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在你的脑袋上屙尿。”
桓温退了回来,脸色狰狞,叹道:“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想让你痛痛快快的上路,你非要遭罪,那就成全你吧。”
剑光一闪,钱老幺唯一的一只耳朵被劈了下来,成了冬瓜脑袋。痛得他哎呦一声,仍不屈服,瞪着桓温。
桓温彻底被激怒了,飞起一脚,踢在他头上,钱老幺顿时昏了过去,在雨地里翻滚了几下,不能动弹。
一会,被雨水的冲洗又醒了。
桓温提剑上前,对准钱老幺裆下,狠狠一挑,割下了屙尿的是非根。
钱老么痛得死去活来,犹自骂个不停。
桓温上前踩住他的脑袋,沾着雨水和着血水的剑锋,插入他自取其辱的脏口之中。
噗嗤一声,剑刃破颈而出。
司马昱看到差点呕吐,却又不敢不看,还有的朝臣惊魂未定,暗自庆幸没有附逆。
“咔!咔!咔!”
桓温杀得兴起,地上的雨水成了血水,哗哗的流着。无辜的雨水洗刷着耻辱,洗刷着罪恶!
每杀一人,郗超的哀戚和惨容就浮现一次,人一个个倒下,水一滴滴赤红。
他一个人踽踽而行,左右开弓,机械的抬起手腕,放下手腕,接着,又抬起手腕。
走到了尽头,杀到了尽头,雨水淋透了他,眼睛都难以睁开。
“仓啷啷”
问天剑重重地砸在地上,剑身上的血水瞬间被暴雨洗刷得干干净净。
甩开剑鞘,他张开双臂,仰望昏暗的雨天,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吟啸。
一声怒吼,干云天,刺苍穹!
想想自己,大半生都在别人的玩弄之中而浑然不觉,一次次的算计,一次次的逃脱,一次次的栽害,一次次的原谅。直至锒铛入狱,险些身死。
可自己还是拒绝了郗超的提议,只是杀了褚华等几个急先锋,放过了司马奕和褚蒜子这两个元凶巨恶!
而他俩不思悔改,通过步步假象迷惑自己,诱骗自己再次上当,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他俩竟然会抛弃仇怨,勾结在一起。
在他们眼里,争权夺利的对手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而自己这位一心为国的忠臣良将却是不共戴天之敌!
从褚家利用冉闵请援陷害自己那刻起,桓温就不把他们当作个人的寇雠,而是朝廷的仇人,大晋的国贼。
她能牺牲国之安危来对付自家的仇人,这就是国贼!更无法容忍之处,她还要倾覆大晋皇祚,还要拿国土献敌,这比王家庾家罪恶更深更大。
庾家的卷土重来,无疑是给桓温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宽容和仁慈只能对人,对豺狼虎豹必须选择杀戮。
郗超那折断的肋骨,乌青的胸膛,死前那浅浅的一笑,让桓温找到了今日大开杀戒的理由!
“会稽王何在?”
司马昱稳稳心神,应道:“大司马有何吩咐?”
“把司马曜叫过来。”
司马昱吓坏了,还以为自己的世子也犯了什么罪过。彳亍不定,不敢走,又不敢留,眼巴巴看着桓温。
桓温问道:“怎么?”
司马昱嗫嚅道:“大司马,不知犬子?”
“没事,不是要杀他,而是让他来杀人!”
“啊?犬子一向本分老实,怕他不敢下手。”
桓温瞪着司马昱,冷笑道:“桓秘背叛了桓家,这里面能少得了他吗?别再耍什么小聪明,别以为桓某什么都不清楚。”
司马昱脸上微微抽搐,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