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建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徐州的战事上,无暇顾及桓温的事情,结果,一念之差,出了大纰漏。
两日后的一大早,他急着上朝,行经御街时却无意中碰到了舅子戚仁,惊问道:“你不在长干里,跑到这里作甚?擅离职守,狗胆包天!”
戚仁显得很尴尬,没曾想在这里碰见姐夫,说实话,他对褚建还是很畏惧的。
马上施了个礼,陪笑道:“姊夫误会了,原本我昨晚便该去换防的,武庆说他没有家小,不想来来回回的折腾。他今日直接从长干里出发去金陵渡口还近些,我嘛,也就偷个懒,多歇了一天。”
“是这样!褚财呢?”
“武庆说天明便要出发,我便央求褚财先去帮我照管一下,姊夫放心,我现在就去营帐,带上人马即刻过去。”
看戚仁那黑眼圈,满身的疲惫,褚建就知道这小子昨晚不在家里歇息,一定又跑去风月场所快活了一晚,恼道:“快点去,误了事,小心脑袋!”
“是是是!姊夫息怒。”戚仁抽了一鞭子,策马就跑。
戚仁威风凛凛,带着三十余名心腹,都是原来在街头打打杀杀的无赖。后来,通过褚建关照,堂而皇之的吃起了军饷,成为身着盔甲的恶棍。
“戚爷,你来了。”
来至长干里,早有喽啰接过马鞭,扶他下马。
“褚大管家呢?”
“他走了,和武将军一道走的。”
“这小子,莫名其妙,跟他走作甚?”
“属下不知,只见他俩一人一马,飞驰而去,出门后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看起来怪怪的。”
“算了,不管他了,那姓桓的死鬼呢?”
“还在屋内,属下刚刚从门缝里瞧见的,还跪在厅堂里,一会又该出门去坟头了。”
这小子,倒是挺悠闲的!
戚仁没好气的骂了一句,正琢磨着,如何消遣桓温。
正好,一匹战马在屙尿,在冬日的冷风里冒着腾腾热气。他看在眼里,毒计上来了。
“去接一桶,一会那小子出来,灌他一身,让他尝尝马尿的滋味。”
“好嘞,戚爷!”
戚仁杀了寿州官差和沈妻之后,一直惶惶不安,生怕被桓温查出来,像只老鼠一样,蜗居府中不敢出门,错过了不少酒色之欢,居然把这笔账记到了桓温头上。
如今看桓温落难,便想羞辱报复一番。
喽啰听了这招,不禁捧腹大笑,继而便聊起了不堪入耳的妓馆笑谈。过了半个时辰,桓温还没有出来。
戚仁笑道:“这小子,知道爷要灌他马尿,不肯出来,走,进去伺候他!”
几名随从拎着尿桶,大摇大摆,来至府门前,一脚踹开,迈步走了进去。
人还跪在厅堂内,披着一件高领大毡毯,一动不动,撅着屁股,敬意十足,膝下还铺着一大块厚厚的麻布。
“这小子,还真他娘的孝顺!”
戚仁骂了一句,走到近前,接过尿桶,从身后泼了上去,哗啦一声,浇了个落汤鸡,腥臊的气味扑鼻而来。
“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样?滋味不错吧!”
“昔有韩信胯下之辱,今有桓温马尿之羞!”
“嗯?这小子怎么还不动弹。”
几个恶棍后悔泼早了,应该等桓温转身时,从正面浇过去。
发现有点不对劲,戚仁捏着鼻子上前察看,一把扯开大毡毯,顿时魂飞魄散,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娘啊,见鬼了!杀人啦!”
众人方才发现,毡毯下,跪着的是一副无头尸身!
尸身膝下厚厚的麻布吸附着血迹,歹人们没看出来。
戚仁窜至府门外,惊魂未定,大口呕吐着,躺在地上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惊道:“怎么回事?谁杀了桓温?他的头呢?”
身旁的恶棍比他还无能,摇头不知。
戚仁双腿绵软,挣扎着爬起来,叫上十几个随从,仗着胆子,回身又进入厅堂内。
案桌上焚着香,香雾缭绕,上面就是孔氏的遗像,遗像下三只果盘,摆放着贡品,左边是果蔬,右边是点心,而中间的果盘上空空如也!
戚仁眯着眼睛,四下扫视,在西墙下,还有一张案桌,那是管家桓平的遗像,同样摆放着三只果盘,不过中间的盘中赫然是一颗头颅!
戚仁定睛一看,竟然是褚财的头颅!
“天哪!怎么回事?谁杀了褚大管家?”
戚仁到现在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足见是愚不可及!
“戚爷,你看,头颅上好像还插着一张字条。”
戚仁哆哆嗦嗦道:“去,拿、拿过来看、看。”
随从踩着血迹,取下字条,戚仁手忙脚乱,打开一看,此刻,比见到无头尸身还要害怕,因为字条上用血水写着:
“从这一刻起,尔等恶贼会惶惶不安,再无宁日,永远活在恐惧之中……”
府邸到坟头,这条曲折而不平的小道,桓温走了三年!
在这三年间,朝堂两派分庭抗礼,争权夺利,吵得不可开交。
而北方,苻坚在苻生一次醉后吐露要杀死自己时,先下手为强,率人杀了苻生,自立为王。在西陲之地招贤纳士,厉兵秣马,搞得风生水起,实力蒸蒸日上。
连隐居终南山,开眼看天下的王猛也慕名而去,得以重用,成为大秦第一谋臣良将。
而鲜卑人,攻打洛阳,朱序不敌,只能撤守南阳城,拱手将旧都让出。除了徐州、淮北和泗州连成一体的三地之外,淮河以北所有疆土再次沦入鲜卑人之手。
大晋如同回到了二三十年前,也就是说,这二三十年间,北方失地,寸土未夺!
昨日,在墓侧的庐舍中,桓温抽出了扮作赶牛车的言川留下的信。说徐州危急,武将军明晨北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三年了,该走了!
桓温跪在坟头前,仔细的擦拭着墓碑,端端正正摆放好祭品,又周遭拾掇干净。然后,毕恭毕敬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娘,孩儿不孝,唯有守丧三年,以表歉疚。”
“今为忠臣,不得为孝子。”
“臣而不臣,子而不子,孩儿忍无可忍,退无可退!”
“自今尔后,绝不再退忍,誓要涤暇荡垢,澄清玉宇。信誓之诚,有如皦日!”
次日一大早,褚财带着几个家丁来至长干里。
武庆上前施礼:“见过褚大管家!”
褚财气焰嚣张,神情倨傲,眼皮都不抬一下,居高临下道:“爷我前日就知会过你,让你昨晚便撤防,你倒好,只顾拍戚将军的马屁,还烦劳爷又跑一趟来给他验收。”
武庆陪着笑脸:“是在下办事不周,等大军凯旋,在下挑个最好的酒家,给褚爷赔不是。”
“这还像句人话,走吧,看看那小子死了没有?”
身后几名家丁跟着就走,武庆一把拦住:“褚爷,还是在下陪你吧,姓桓的许是受了刺激,精神有些异常,人若是多了怕惊扰他,犯起病来难以收拾。”
“说得也是,关了三年了,不死也得要疯!你们几个在外面候着,戚将军也快要来了。”
褚财自称爷,嚣张至极,进入院内,张口就骂。
“姓桓的这小子还挺滋润的,爷都来了,他还没起。”
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褚财道:“不会死了吧?”
顺手操起地上的鸡毛掸子朝榻上的桓温身上抽去,还是不见动静。
“娘的,装死是吧,现在知道怂了,早干嘛去了!”
褚财掀开毡毯,倒持掸子,兜头朝着脸上猛砸下去。
“啪”一声,掸子被牢牢攥住。
褚财开始根本没当一回事,趾高气昂惯了,在他眼里,面前的这个囚人就如同死人一样。
他两次想掣回手,发现掸子纹丝不动,这才睁开眼睛。
此刻,他发现,桓温也唰一下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森然而可怖,令人绝望而胆寒,目露凶光,布满杀机。
褚财慌了,猛抽掸子,还是纹丝未动,桓温却顺势坐了起来,脸色红润,动作连贯,全然不是之前孱弱不堪的疲病之态。
他突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中招了,上了对方的当,一阵寒意袭上心头。
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能出现现在的局面,不用说,身后的武庆肯定也靠不住了。
褚财慢慢扭过头,胆怯地回望身后,果然,只见武庆手里持着一大块抹布,正笑嘻嘻的瞪着他。
未及呼救,抹布已将他的口鼻捂了个严严实实!
桓温翻身下床,寒森森的剑锋架在褚财脖子上,低喝道:“你杀桓平时,可知会有今日?淮河畔伏击桓某时,可知有今日?”
褚财惊恐的眼神无法用言语形容,只是用力挣扎,拼命地摇头乞怜。
“这柄剑杀过你哥哥褚旺,可是他的人头还是唤醒不了你,那就只好再用你的人头来祭奠桓平了!”
“饶命!”褚财用沉闷的声音乞求宽恕。
“下辈子吧!”
桓温不为所动,手腕一翻,剑锋袭来,恶贯满盈的褚财头颅离开身体,还紧瞪着惊恐万分地眼睛。
桓温提起头颅,走向了桓平的供桌,端端正正放好,草草祭奠了一番,然后迅速割掉自己的乱发,换上褚财的衣裳,并驾齐驱,有说有笑,笃悠悠出了府门。
远处看守的军卒不明白怎么回事,还以为管家陪武庆出门是送他一程。
奔走了十几里地,一处林中,郗超和言川早已如约在恭候。几人换上中军的盔甲,四匹马大摇大摆出了北城,迎着凛冽的寒风,折了个弯,向西疾驰。
死里逃生,死灰复燃!
他要瓮中捉鳖,他要夺回荆州,他要召唤离散了三年多的兄弟,他要兑现在孔氏墓前许下的诺言,他要为二十多年来所遭受的苦难做个了断,他要为所有无辜而死的人复仇!
马蹄声声,尘土阵阵。
就在桓温逃离京师的当晚,荆州的褚华也接到了旨意。
“禀告大将军,太后有旨,令大将军旨到之时即刻率兵驰援徐州,不得有误。”
褚蒜子的命令,褚华不敢怠慢,当即便要点兵前往码头。
袁宏劝阻道:“大将军且慢,属下已打探清楚,夷陵城内果然有叛军。大军这么一去,城内就空虚了,万一他们要是打来,荆州空城如何应对?”
“怕什么?夷陵城那弹丸之地,老子早就派人察看过了,城内至多能容万人,想要攻荆州,未免太不自量了。爷已预作安排,给你留三千人马,一道守城。”
褚华指挥若定,一派大将风度。
“大将军料敌如神,这样属下就放心了。对了,那卜县令为攀二爷高枝,答应今晚便送小妾过来,二爷不妨且留一宿,和美人共度良宵再走。再者,天色将晚,行军也多有不便。”
什么都难以让褚华改变主意,除了美人!
当初他要杀桓温,褚蒜子和褚建都犹豫不决,他执意要杀。褚建贪婪成性,褚华则视钱财如粪土,一心扑在戎事上,操训起兵马,手段毒辣,麾下无不胆慑。
行军作战,他也颇有能耐。
初到荆州,他便查漏补缺,安排自己的人马防守城门。此刻,又留下三千人马,名为帮袁宏守城,实际上也是对袁宏心存戒备,不敢把荆州全部托付给他。
唯有女人,这道坎他过不去!
“美酒伤身,美人也伤身,可世上除了美酒和美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是褚华的名言,也是他致命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