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狠心抛下子侄的安危于不顾,只能默默为他们祈祷。眼前,脚下,这条长路,自己要走到底。
这条路,看似是条绝路,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所以,也是最安全的一条路!
此刻,临漳城内,汉人聚集之处张灯结彩,正在欢度除夕,燕国宫廷,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步步逼近!
秦人大兵压境,临漳城人心惶惶,城内就连负责宫廷安全的侍卫亲军都被调派往上党郡。
形势原本一度危殆,这些日子,秦人不知何故,似乎暂时停止了攻势,防守的燕兵才能稍稍喘口气。
宫内的太后可足浑并不担忧,皇儿慕容暐与晋人媾和,定下了大计,让慕容皇室放下心来。
这条大计就是晋燕联合出兵,不是攻打秦人,而是剿灭桓温!
司马奕和褚蒜子知道,没有攻伐鲜卑人和中兴大晋这个幌子,是无法诱使桓温离开荆州而北上的,这次必须要鲜卑人全力配合。
事成之后,以此为交换,大晋发兵北上,帮助燕国抵抗秦人,最终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双方各取所需,各自相安无事。
唯一让可足浑略有不安的是,这件事慕容恪并不知情。若他知道了必然会反对,而他早已病重。
遗憾的是,迟迟不闻死讯!
“二哥,好些了没有?这是巫人祈天的神药,你喝喝试试看。”
慕容恪躺在病榻上,脸色惨白,神情憔悴,瘦的很厉害,哪里还有叱咤风云的英姿。慕容婉儿不忍细看,端着药,偷偷掩泪。
“婉儿,二哥知道自己不行了,什么药都没用,何必再吃这个苦?”
“二哥,你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你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呢!”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上党郡的战事,只恨自己不能再上马冲杀,却躺在这里白白浪费粮食。也不知三弟战况如何?实在不行,就退回龙城,积蓄力量,以待时机。”
“三哥他,他不在上党,听说去了王廷。”
慕容恪惊道:“咦?秦人边患最重,他去那里作甚?”
“你不知道晋人桓温也领兵北上了么?”
“是吗?我哪里知道这些消息,要不是你最近一直过来照料,连外面是阴是晴都没人告诉我。”
慕容恪心里悲怆,自己病重后,可足浑就唆使皇帝,对其不管不问,若不是慕容垂过问,兴许没病死就先饿死了。
慕容垂领兵走后,婉儿又从偏远的领地及时来到临漳,开始照顾他。
“这也不妥呀,晋人收复淮北就要耗费不少工夫,一时半会还没有吃掉临漳的胃口,肘腋之疾而已。而秦人近在咫尺,乃腹心之患,咱们应该放弃淮北所有土地,先集中全力击败秦人再说。这样的话,还有一线生机。”
“二哥,你都病成这样了,缺吃少药,还记挂这些,她真是没良心,没人性。皇兄娶了她,也是瞎了眼!”
“嘘!这些话别乱说,宫里眼线很多,当心传到她耳朵里再生事端。”
“二哥,都到这份上了,你怕什么?”
慕容恪惨然道:“是啊,我都这样子了,还怕她什么?我是担心她对你不利。”
“那你就更甭操心了,这里事情一了,妹妹还回到领地,远离临漳,她要干什么与我无关,还能有什么不利?”
慕容恪怅惘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对了,要是见到三弟,就把我的意思给他说说,如今保护大燕,也只有依赖他一人了。”
“二哥,我知道三哥为何去了王廷。”
“你怎么知道,快说,他去干什么?”
“是妹妹偷听到的,好像是这么回事……”
“什么?三弟糊涂,这种事怎能做得出来?”
“妹妹也觉得不妥,可又不敢说出来,二哥也以为不好吗?”
慕容恪猛咳嗽几声,婉儿替他擦了擦。
“岂止是不好,简直糟糕透了!这是病急乱投医,怎么能将大燕的安危寄托在别人的身上?战阵上为了杀敌,可以耍诈使奸,可是立国和做人一样,要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再说了,那褚家反复无常,阴险毒辣,完全不值得信任!”
婉儿问道:“那桓温会不会中计?”
“那桓温是不好惹的人,我是担心,如果真的把他杀了,他褚家恐怕也不会出兵助我们的。相反,如果让桓温逃脱了,估计大燕很快就要完了!”
慕容婉儿听了,心里忐忑不安。
她恨桓温,拒绝了自己的求援,眼睁睁看着燕国危难而无动于衷。可她又担心桓温的安危,心底里残存的那点好感让她不愿意看到桓温遇难。
她很纠结,怕桓温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英雄死于宵小之人之手。她又怕桓温没死,那样的话,他逃脱之后肯定会报复大燕。
这时,室外一片混乱,鬼哭狼嚎,惊呼声四起:
“不好了,晋人桓温攻城了!”
闻听此言,兄妹俩惆怅万千,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不知该庆幸还是该绝望。
舰船沿着临漳护城河,乘风破浪,向北门航行。桓温记得清楚,北城门较低矮,容易攻破。
一路上,未遇任何盘问和抵抗,鲜卑人都以为是慕容垂回来了,偶尔能见到河道两旁饮马放牧之人。
到了北城,守城的燕兵还在城楼上施以军礼,挥手打着招呼。舰船一字排开靠岸,船还未停稳,卫卒们便动作迅疾弃舟登岸。
没有攻城槌、投石机等重器,好在船上云梯箭矢很多,便沿着城墙同时架起上百只云梯,军士如猴猿一样身手敏捷向上窜升,船上的弓箭手射术精准,拈弓搭箭瞄准城楼。
与此同时,武庆带人在两墙拐角处,运土堆山,轮流作息,一刻不停。
土越堆越多,山越积越高,渐渐与城楼持平,这样便可俯射城内。
谢玄初生牛犊,毫不含糊,麾下五千北府兵个个奋勇,悍不畏死,争先恐后登上云梯。比起征战多年的卫卒,一点也不示弱。
而城内守军连同公门中的衙役,凑起来也不足三千人,
城内顾此失彼,狼狈不堪,形势比预料的还要顺利。次日午后,桓温大军仅仅伤亡三千余人,便叩开城门,杀入城内。
留下谢玄防守城门,武庆城内巡逻,桓温带着言川和郗超直接冲进琨华殿。
谁知,琨华殿却扑了个空,卫卒便将宫殿团团围住,入内搜捕。里面宫人哭天抢地,混乱不堪。
连闯数个殿阁,仍不见急需的皇室之人。
言川恼怒之下,大开杀戒,逢人便砍,见人就剁,把伏滔之死发泄在鲜卑人身上。一时间,殿阁尸横遍地,血肉横飞。
卫卒见教头发怒,争相表现自己,用鲜卑人的血肉为五千兄弟祭奠。
临漳皇城变成了人间炼狱。
“住手!”
言川等人杀红了眼,心想这时还有哪个不知死活的胆敢跳出来劝架,卫卒们停下刀剑,循声望去,顿时心软了下来!
一间破旧的偏殿矮房外,一个瘦弱不堪的男子蹒跚而出。
单薄的鲜卑长衫随风摆动,衫下的躯体瘦长细削,显得极不合身。头发凌乱,脸庞蜡黄,嘴角还微微哆嗦着。
身旁还有一个女子,紧紧搀扶着他,生怕一松手,男子便要倒地一样。
“婉儿姑娘!慕容公子!”
桓温先是认出了慕容婉儿,才推断出旁边的是慕容恪。
“桓兄何时也如此不堪,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
慕容恪甩开婉儿,独自站立,拱了拱手,算是见礼了。
桓温诧异的看着慕容恪,婉儿信中说他病重,可那就是两个墨迹,两个无血无肉的字眼。
当见到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才相信他真的病了!
很难相信,昔日意气风发披荆斩棘的北方第一名将,会让病魔折磨成这样,甭说再提刀杀人,风稍稍大些,便能将其掀翻。
唯有那眉宇间的一丝倔强和不屈,还能依稀见到以往曾有过的豪迈与胆魄!
再看婉儿,芳容依旧如前,岁月几乎未在她的脸上留下驻足过的痕迹,淡黄而弯曲的刘海,白皙而精致的桃腮。
唯一有过改变的就是神情。
她不再如从前鲜卑山云雀那样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如今,满是浓浓的哀伤,深深的愁怨。
婉儿杏目圆睁,眨也不眨,在紧紧盯着自己。那双眼睛含着情,带着怨,似乎是关切,埋怨,还有质问!
“元子大哥!”
桓温仓啷一声,问天剑脱手坠地。
婉儿松开慕容恪,哭喊着奔了过来。
旁白的卫卒担心有诈,以为是要袭击主帅,操着滴血的钢刀便要上前,被刘言川虎目一瞪,吓得退了回去。
言川把卫卒驱赶得远远的,自己上前搀扶住慕容恪。
“元子大哥,你终于来了!”
婉儿扑在桓温怀里,又踢又咬,双手使劲的捶打着他的胸口。桓温一动不动,任凭她拳脚相加。
打着打着,婉儿自己也打累了,嚎啕大哭,涟涟泪水沾湿了桓温的胸口,阵阵哭声敲击着桓温的心弦!
不哭了,不叫了,不打了,婉儿紧紧搂着桓温,不肯松开。
当着自己的二哥,当着缩在远处的数百卫卒,抱着自己深爱着的男子,又无数次伤害了自己的男子。
他们曾历经患难,曾生死与共,曾萌生过情愫。而今日,却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桓温终于开口了:“婉儿,原谅我吧,元子大哥不是来救你们的,而是来,来……”
杀字不忍出口!
“不!”
婉儿撕心裂肺,死死抱着他。
“元子大哥不是来杀我们鲜卑人的,元子大哥不会杀婉儿的,不会杀二哥的!”
“你俩对我桓温恩重如山,情同手足,我怎忍心伤害你们?你俩走吧,好好照顾二公子,我要的是可足浑母子。”
“桓温,你想过没有,杀了他们,你怎么办?如果你还是聪明人,我俩不妨做一笔交易?”
慕容恪相信,这个交易,桓温也乐见其成。
……
“哈哈哈,哈哈哈!这司马昱真是幼稚可笑。”
长安城里,大秦天王苻坚笑做了一团。
“大王这是怎么了,何事如此高兴?”
“喏,给你看看,这是他让西风烈酒楼送来的信。”
大秦天王殿下:
今晋燕酣战,淮北荼毒,鹬蚌相争,大秦独享渔翁之利。前次出使,蒙大王厚爱。把酒言欢,绸缪大计,思来令人快哉!犹为欣慰之处,你我盟约尚在,墨迹犹湿,而大事几成。
古来列国,封疆有界,各自禁绝,无复相侵,如是可保之长久,垂之后世。故上表大王,事成之后,有约为证,自今以后,秦、晋二境,永不言兵。
自非行人使者,无得南北。边境之民,樵苏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不亦善乎!
王猛也咯咯笑道:“司马昱这是提醒大王,灭了燕国之后,就要归还河南之地,双方以黄河为界,大王是秦主,他是晋主。”
苻坚忍俊不禁,止不住笑声,嘲讽道:“他这是痴人说梦!本王前脚灭了燕国,后脚就渡过黄河,投鞭淮河,灭了他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