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谢玄带来的消息还是让桓温惊悚而悲凉!
“快说,舰船有什么异样?”
“那些船只吃水很深,绝不像是空船!”
“这么说,船里有人?”
“属下想来应该如此,兴许就是扬州的两万军卒。”
桓温料定,这是褚蒜子,不,是褚蒜子和司马奕勾结,否则也不会发下圣旨。这两万兵马隐身于舰船,分明是在等待南撤的荆州大军!
他怒火中烧,一面痛恨昏君奸后怙恶不悛,一面痛恨自己心慈手软,顾及什么朝廷纲常,什么君臣之礼,放过了他们,而给自己、给军卒、给朝野臣民留下了这两个死不悔改的祸根!
痛恨归痛恨,桓温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很紧要,很关键。
“谢玄,你此次冒险前来报信,你叔叔知道么?”
谢玄虽然年轻,但绝顶聪明,知道桓温是在怀疑谢安是否也参与其中,或者说是否知情不报。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将来桓温都不会再信任他谢家。
“大司马,实不相瞒,叔叔在大帐只能收发文书,无权过问任何军情,守军似乎并不信任他。临别前,他跟我说,寿州码头禁卫森严,让我另投别路,实际上,他的意思就是让我改走别的渡口。”
谢玄的语调和表情,不像是撒谎。
“属下想来想去,只有绕道泗州,你也知道,泗州渡口几近荒废,只有渔船,我这五千人用了足足一夜的工夫才过了河。过河之后,派出十几路探子,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们。”
“明知这里险象环生,还能毅然前来报信,辛苦你了!”
疾风知劲草,此刻自己处于遭人陷害而落难的处境,桓温难掩感动。
谢玄慨然道:“与大司马的知遇之恩相比,这点算不了什么。属下这五千人自此刻起,追随大司马,义无反顾!”
“好,我允你自领一军,归阵吧。”
“谢大司马!”
桓温回过头对郗超感慨道:“你爹看起来糊涂,其实不糊涂!看起来对我桓温疾言厉色,其实心地善良,一直在帮我!”
的确,郗愔忠于朝廷,不问对错,每次见到桓温,都警告他不准带坏郗超,可当他知道朝廷要对桓温下手时,竟然能悄悄告知谢玄。
“这就是你爹,一位亦兄亦友然而政见不同之人!”
郗超忍不住情绪,泪水涟涟,想想自己作为儿子,实在是不孝!
念及他爹的好,郗超哽咽道:“这些年一直跟着大将军,也没能在他膝下尽孝。其间仅仅回过两次家,不是要钱就是借兵,虽说他埋怨过我几句,可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爱财如命,但库里的存钱快被我搬空了,也没见他心疼。”
一句话,勾起了桓温的无限心事。
“是啊,我桓温欠你们郗家太多了。自少时起就在郗鉴老大人麾下效力,多蒙他提携照顾,对我就像是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欠你爹太多的钱财,把他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充作了自己的军费,欠你的则更多!”
郗超泪眼朦胧道:“大将军何出此言?”
“你跟着我效力,不图钱,不图官,图的就是干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业,我没能给你。”
“你多次提醒我,要雷厉风行,涤瑕荡垢,清君侧,除奸佞,让人世间没有污垢。可是我心慈手软,一念之仁,也没有做到。”
桓温望着新起的坟茔,想着入土的伏滔和五千兄弟,流着泪又忏悔道:“如今我方知后悔,这世间,有很多事,是无法改变的!有很多人,是不愿向善的!今日起要做的,就是将他们统统埋葬!”
风在无声的呜咽,似在埋怨,似在抽泣。
桓温彻底寒了心,吩咐道:“武庆,你去通知大军,就地宿营,亮起灯火,做好戒备!”
“得令。”
“言川,把先锋阵中的石虔和沈玄叫来。”
二人来了之后,桓温言道:“石虔,玄儿,有一件重要且危险的事情要交给你们来办。”
“大司马请吩咐!”
桓温悄悄耳语一番,二人毫不惊慌,告辞而去。
“你们要万分小心,不可恋战,安全紧要!”桓温忍不住远远叮嘱了一句。
“大司马,我等禁得住考验,定不负所望!”
郗超和言川见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的样子,便一齐问道:“可是有了主意?”
桓温神色凝重,毅然言道:“咱们别无选择,那就子时发兵,重返王廷,直扑临漳城!”
子夜时分,依山而建的军帐还亮着灯火,巡夜的军卒不时穿梭营帐之中,而在夜色阑珊的大帐背后,北山谷下,两万余卫卒已经端坐马背,阵型如流水一般井然有序,整装待发。
桓温凝视良久,一声令下,卫卒偃旗裹甲,钳马衔枚,悄悄离开了营地。
而此时,军帐的灯火依旧亮着!
卫卒骛行潜掩,悄无声息,出了金乡境内,直奔王廷之西的黄河渡口,那里的地形桓温最为熟悉。
当初和言川沈劲在临漳刺探敌情,被石遵察觉,三人逃至兖州鲜卑人领地,亮出了慕容恪赠送的信物。
然而,当时的世子慕容俊很不待见他们,心怀不轨,幸好碰上了慕容婉儿才得以逃脱石遵的追击。
一晃,过去了多年,如今,又回到了这里。
天色将明,大军已经奔袭至渡口附近,将士们不仅没有征途的疲惫,反而壮怀激烈,雄心勃勃,这股蜿蜒脉脉的流水即将奔腾咆哮,成为摧枯拉朽的洪流!
“原来大将军早有准备,二更时就派言川带了三千卫卒去了渡口,你怎么知道那里一定有船呢?”
郗超大为赞叹。
桓温解释道:“姓应的开始讲的并没错,淮北一带也就四五万燕兵,慕容垂后面带来的三万人就是从上党郡那里撤出来的,来到王廷附近设伏,想要一举歼灭咱们。如果渡口没有船,慕容垂那几万人怎么过来的?”
“大将军英明!”
“而且我料定,那里不仅有船,船上还有攻城器械,令牌旗帜一应俱全。”
郗超惊讶道:“啊,大将军是要攻打临漳城?就咱们这点人?”
“这点人足够了!”
桓温之所以如此肯定,因为他敢断定,鲜卑兵马一半在西部防守秦军,另一半现在被抛在淮北,临漳可以说就是一座空城。
鲜卑人和赵人一样,部落分散,相聚遥远,即便能召集一些部落兵马,也耗时费力。等他们知道了,大军早就杀入了城中。
郗超膺服而喟叹:“是这个理,只不过孤军深入,还是太冒险了。在属下看来,大将军一向是谨慎之人,万一出了差错,就再无重头来过的机会了!”
桓温不言不语。
他知道,寻常时,可以谨慎,可以错过机会,但危急关头,生死存亡之际,只能选择冒险,抓住一次机会就足以扭转乾坤。
在金乡,西有应将军,东有慕容垂,他们一心逼迫大军向南去淮河码头,因为那里有近三万伏兵,要是按着他们的意思去了码头,就是进入了坟场。
他们三方夹击,近七万人马,那才是永无重头再来的机会了!
这张大网貌似缜密,但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北面!
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区区三万荆州兵敢深入燕国腹地,直捣临漳。
桓温要做得就是出其不意,反其道而行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破了临漳,然后制住鲜卑人皇室,挟天子而令诸侯!
郗超明白了桓温的意图,崇敬之情溢于言表,赞叹之意五体投地。
此刻才终于发现,自己抛却老父舍尽家财,誓死追随的这杆大旗如此高大挺拔,屹立不到,呼呼生风。
此刻才终于发现,自己私底下埋怨桓温,将他的保守和谨慎视作怯懦和愚忠,早早就劝他除了太后,杀了昏君,另辅明君甚至取而代之,今日看来是自己操之过急了。
因为那个时候,时机并未成熟,帝后只是歹毒昏庸而已。
如果按照自己的设想,早早除之,恐怕桓温早就众叛亲离了。百姓也认为他有不臣之心而不再拥护,接下来的命运就是被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勤王之师给剿灭!
眼下,他们栽害桓温,置数万大晋军卒性命于不顾的阴谋已经暴露无遗,图穷匕见,朝野甚至敌国无人不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可以彻底掀翻他们,将他们从御座之上赶下来,甚至送上断头台。
因为这一次,恶贼们情急之下,不择手段而犯下大忌,犯下无可辩驳人神共愤的罪状。
勾结敌国!
残害自己的将士!
不顾祖宗的基业和大晋的河山!
而今,时机成熟了,只要此次能卷土重来,桓温无论作出什么举动,朝野臣民都能理解,或许都会支持。
这么说,桓温是对的!
可是,现在的处境是天意还是人意,是事赶事恰巧走到了这一天,还是桓温处心积虑设计的这一天?
如果是天意,那这也太巧了。而如果是桓温的设计,那他也太大胆太冒险了!
郗超糊涂了,但他宁可选择后者。
武庆此时承担起言川的职责,清点人马时发现少了袁真,赶紧过来慌忙报告,结果桓温不为所动,他早就另有安排。
其实在得知伏滔遇害之后,桓温就想到了突袭临漳的计划,当时一直没有说出,而是假意南下引诱东西两方的追兵现形。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于是他找来桓石虔和沈玄,让他们留守营帐,点亮灯火以蒙蔽敌军。自己则暗中提前派出言川轻兵北上夺取船只,子夜时又悄悄领兵进发。
南撤时,大军经过金乡水道,他发现袁真说的没错,那里的确还有不少未被应将军焚烧的粮草,于是决定留下袁真率一千辎重营军士准备运走。
不过当时他并未直接告知袁真,而是在自己走后,让石虔天将明时再告知袁真。
这样的话,当敌军发现大军走了,必然慌作一团,四处搜寻,而此时金乡水道就非常安全,袁真可以从容运送粮草。
运送的方向,是通过故道进入黄河,穿过黄河运至枋头。枋头就在临漳城南百里之外,河道直通临漳的护城河,按计划,粮草到时,大军应该已经入城。
这个环环相扣的计划大胆而冒险,也非常周全,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郗超却听出了一丝不谐之音。
那就是,大军既然能进入燕国皇城,难道还会担心缺衣少食?为何还稀罕这几十车粮草?
他没有问,桓温也没说!
桓温其实是借运送粮草为由,要试探一个人……
言川不负众望,已经将舰船提前准备妥当,大军顺利登船,张着鲜卑人旗帜,大摇大摆向临漳城护城河道驶去。
“恩公,不对,咱们走了石虔和沈玄怎么办?”
谢玄也道:“是呀,大司马,他们只有两千人,要是鲜卑人和姓应的发现上当,必定会大开杀戒的。要么,属下率人去接应他们?”
郗超动容道:“大将军以肉伺虎,这是拿自己的亲人诱敌呀!”
桓温一言不发,表情凝重,此刻他最为牵挂的莫过于这两位子侄。把这险要而艰巨的任务留给他们,可能会让他们陷于敌军围困,九死一生。
这不仅是要历练他们,也是要告知众军,以激励士气,他的亲人都能舍弃,说明还能有什么牺牲不能承受的?
不仅如此,他还交给了他们一项任务,就是如果脱险后则昼伏夜出,一直向西,去联络一个将领。
可前提是,他们能安然脱险吗?
侥幸脱险后,又能联系上那位此刻显得举足轻重的将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