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此来,让桓温始料不及,对他,自己是有成见的!
桓温此次回京,并未和殷浩会面叙旧。
一来是自己收复洛阳时,殷浩没有拖住鲜卑人,出工不出力,阳奉阴违,心里有气;
二来是广陵王遇害,殷浩治下的广陵郡守卫不力,难辞其咎。再者,殷浩在朝堂上的几次表现,似乎又准备改投司马昱。
朝秦暮楚这一点,桓温最为鄙视,此次,他不请自来,意欲何为?
“桓兄,恕在下冒昧登门,叨扰了。”
“殷兄哪的话,快请快请!”
“桓兄,进去就不必了,圣上有旨,令我二人火速入宫议事。”
“这?我二人?”桓温纳闷道。
殷浩似乎看出了桓温的疑惑,解释道:“是这样,鲜卑人正在大举进攻冉闵,圣上令我专制北地,所以传旨给我,并让在下知会你一道入宫商量,不要有什么误会。”
“哪里哪里!”
一听北方有事,桓温也就不再计较眼前不合规制之事。
按理,自己和殷浩皆为朝廷重臣,下旨也应一同下,而且要有宫内的内侍传旨,怎能让他人代为转达,这于理不合。
入宫之后,司马奕和褚蒜子已在殿中。桓温左右张望,这等大事,怎不见何充和两位王爷?
褚蒜子肃然道:“两位爱卿,事情紧迫,加之涉及军戎机密之事,陛下就没有召集群臣,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得知冉闵有难,情势迫在眉睫,桓温当然是坚持己见,即刻北上。而殷浩、太后和皇帝意见一致,准备先观望一些日子再说。
几人又详酌了一会,司马奕郑重言道:“出兵与否,朕自会与太后妥善商定,两位爱卿当务之急是速回驻地,各自准备,安境保民,防范魏燕之战殃及我边地。”
褚蒜子一改这几日遭受的羞辱,笑脸关切道:“大司马,除了南阳和洛阳之外,还要谨防秦人野心不改,再乘机犯我荆蜀。”
“太后但放宽心,有臣坐镇,荆州和蜀地堪称铜墙铁壁,固若金汤,无论是谁都甭想染指!”
桓温信誓旦旦,其实是为了让皇帝放心,不料这一句无意之语竟让褚蒜子心里一揪,以为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散朝之后,才刚正午,离参见成皇后还有近一个时辰,桓温走也不是,等也不是。
“桓爱卿,怎么还没走?”
“太后不是准许臣参拜成皇后的吗?”
“哎呦,看哀家这记性,越来越差了,这么说,还要等上好一阵子呢。大司马军务缠身,时间宝贵。这样,哀家着人去看看,成皇后此刻方便与否。”
“多谢太后!”
“王内侍,传哀家的旨意,速去芷宫瞧瞧。”
王内侍亲自出马,忙不迭的从偏门跑进后宫。
桓温一直在焦急的等着,军戎之事,十万火急,从来不敢耽误半分,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他来回踱步,左顾右盼,暗骂王内侍这个阉竖,怎么迟迟不来。
一会,阉竖回来了,一脸歉意!
“大司马,真不巧,成皇后身子不适,服了药刚刚睡下,估摸着还要一两个时辰才醒。要不你先等着,若是醒了,奴才再来禀告大司马?”
褚蒜子不悦道:“圣上刚刚交待过,战事紧急,大司马好不容易才有片刻闲暇,你再去催催。机会难得,让她见过大司马后歇着也不迟呀。”
桓温心里焦急,阻止道:“太后,算了吧。军务不可耽搁,臣还是速回荆州,待改日再来探望。”
“大司马一心为公,恪尽职守,哀家很感动,那就下次再说吧!”
“多谢太后,臣告退。”
王内侍搀扶着太后,有说有笑的往寝宮而去,正巧,在拐角处看到了芷宫的侍女琳儿。
“琳儿,你在这作甚?”
“回太后,说是大司马要来,可成皇后等了许久,还不见影子,便让奴婢出来瞧瞧。”
“告诉你家主子,大司马临时有事,已经回荆州了,她这么急着要见他,哀家下次再成全她吧。”
褚蒜子绷住笑脸,得意的走开了。
琳儿怔怔的立在原地,神情失落,跺着脚,咬着唇,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笺!
杜芷岸得知桓温要来,有多少知心话要说,有多少委屈要倾诉,有多少心结要解开,哪有心思午休?
从晨起接到旨意,她便一直和琳儿在收拾。
她还偷偷理了理云鬓,淡淡装扮一番,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埋汰倦怠的样子。
当琳儿告知桓温已离开皇宫,马上奔赴荆州时,芷岸霎时间眼泪汪汪,觉得没了方向,没了念想,没了希望。
傻傻的端坐着,一言不发,心里浪潮翻滚。埋怨他,怎么连片刻的工夫都不给她?这仗何时才能打完?他和她还能等到天下安定的那一天吗?
远处的王内侍阿谀道:“太后这招出神入化,真是高啊!既给姓桓的一个错觉,以为太后真心示好,又让他二人终究没有见上面。”
“哀家这点心思还是没逃过内侍的眼睛,你蛮聪明的嘛。”
“太后过奖,老奴退下了。”
褚蒜子阴测测地望着阉竖的背影,轻声骂道:“死到临头竟不自知,还在这谄媚邀功!”
刚刚殷浩接到的旨意就是王内侍传的,打的是皇帝的旗号,却是褚蒜子悄悄吩咐的。
王内侍认为有违规制,以为不太妥当,但太后吩咐了,他怎敢非议?上次开罪了太后,一直想着弥补。
此时,王内侍还蒙在鼓里,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次传旨上的违制,是褚蒜子故意为之,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阴谋而做的试探。
而他只不过是这险招中的一个棋子而已!
长干里,听闻儿子急着要走,孔氏无心再睡,从榻上挣扎着爬起来,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粗布包裹。
桓温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双鞋子,那是儿时母亲常常给三个孩子做的式样,这种鞋子,少说也有十多年没有再穿过了。
母亲怎么会突然想起做这个,自己又不缺鞋子。
“娘没几年活头了,趁着还有些气力,给你还有冲儿纳了几双鞋,穿着可舒服了,就是不知合不合脚?”
桓温心疼道:“娘,你眼力不济,穿针引线之事让丫鬟做就行了,莫伤着。”
孔氏缩回手,忙道:“不碍的,不碍的!”
桓温突然攥起孔氏的手,皱巴巴的,干枯得像老树皮一样,掌背处还隐约可见被针扎破的痕迹,禁不住难过起来。
孔氏抽出手,轻声道:“儿行千里,最为牵挂的就是母亲了。娘不能常在你身边,你穿上它,就能常常想起娘来。快,试试看。”
桓温热泪盈眶,不住的打转,可又不想让母亲看见而引发愁绪,便低头蹲下,试着鞋,泪珠滚滚,落在鞋上。
这鞋哪里合脚,脚后跟还露在外面,娘莫不是按照儿时的尺码来做的?
桓温狠命把脚挤了进去,后跟还是露了出来,便用裳边遮住,面对着孔氏,假意挪了几下装作很轻快的样子。
“娘,你这手艺不减当年,鞋正正好。”
孔氏反正也看不大清楚,喜道:“好好,合脚就行!”
“好,娘,留步吧,孩儿这回出门,需要些日子,等回来,再来看娘!”
和往常不同,孔氏一直送出大门外,还费力的向前赶了几步,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肯回转。
桓温从远处回望,孔氏还肃立原地,挥舞着手。渐渐地,身影变小,直至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小点。
这一刻,他突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在最需要儿子照顾的时候,自己却不在身旁。
养儿防老?
桓温扪心自问,实在惭愧!
几十年来,除了连累母亲担惊受怕四处漂泊,自己又在膝下奉过几回茶?在灶上熬过几回药?在身旁尽过几日孝道?
“孩儿不孝!等此次凯旋,无论孩儿官居何职,走到何方,也要将母亲接在身旁,朝夕侍奉,膝下尽孝,弥补自己半生以来的亏欠!”
桓温忍住心中愧疚之情,策马而去。
这一别,母子俩竟阴阳两隔!
“嘚嘚嘚!”
一匹快马在官道上疾驰,马上的汉子长着汉人模样,马不离鞍已跑了整整一天。前面就是当阳县城,出了当阳,荆州就只有咫尺之遥了。
“马上何人?干什么的?”
刚到了当阳北城门,道旁就窜出几个晋兵,将马儿团团围住。
这是荆州的境内,汉子放下心,下马说明来意,拱手道:“诸位,在下有急事,要去荆州,行个方便?”
晋兵不予理会,为首一人粗鲁地喝道:“上官有令,严防北地密探,搜!”
“诸位兄弟,误会了,误会了,我是奉命拜望桓大司马的。”
几个兵卒毫不理会,冲上去制住汉子,上下摸索一番,搜出了一个书札。
“带走!”
桓温能安然返回荆州,郗超等人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们在荆蜀造出这样的声势,怕的就是朝廷加害桓温,但他们没有预料到,褚蒜子会想出通过加官晋爵将桓温扣在京师的手段。
“大人,你总算回来了,属下们一直为你担心呢。”
“大将军回来就好,就是嘛,他们哪敢加害大将军!”
桓温无恙,固然值得高兴,但郗超没有大伙这么乐观,认为若不是冉闵的缘由,大将军不大可能顺利返回。
在接风宴上,大伙觥筹交错,言川伏滔等人轮番劝酒,喝得面红耳赤,郗超却略有隐忧。
他在暗中观察席上各人的眼神还有表情,忽然注意到桓温和袁宏对视了一眼,袁宏略作对视便埋头夹菜。而袁真则是老样子,话不多,自斟自饮,旁若无人。
褚家安插在荆州的眼线究竟是谁?
郗超望眼欲穿,也看不出各人有什么明显的异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