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一听有怪事,随口问道:“怪在何处?”
妇人回道:“在我们这些百姓眼里,民不告官,越级伸冤更不是什么光彩事。可他们倒好,前一次是偷偷的,这一次动静搞得很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
袁乔也道:“说的是啊,这就奇怪了。”
妇人继续道:“要我说,他们就是瞎折腾,无非是给县里增加些压力。”
桓温问道:“为什么?”
“因为上一次,后来县里不再征收山林垦荒,他们尝到了甜头。实际上他们去州里时,县衙已经收回成命了,其实算是白白去了一趟州里。”
袁乔问道:“大嫂,这里民风如何?我们小本生意,别遇上贼寇或者官差勒索,给抢了去!”
“客官尽管放心,咱这里虽说穷了些,偏了些,不过百姓们还是安分守己的,除了捉曹村那边稍稍差些。”
这次又是言川在问:“为什么呢?”
妇人道:“因为村口跨过一道山脊就是岳州,民风比咱这要彪悍,不过要说官差勒索,前些年还有,今年是绝不可能了。”
“这却是为何?”
男子一脸自豪,抢着道:“你们鄂州人可能不知道,咱们荆州来了新的刺史大人,可狠着呢,说是把当阳县令的侄子当场都给斩杀喽,那血淋淋的人头,谁还敢为非作歹?”
夫唱妇随,妇人又道:“话又说回来,这大人虽狠,对百姓们好着呢,轻徭薄赋,奖劝农耕。没的说,是个好官!”
肃贪腐要以雷霆之力,抚黎庶当以菩萨之心!这当阳县的首级,确实起到了震慑之效。
桓温听着,满心欢悦,这一年的励精图治,不就是为了换来百姓们的安乐和为官者的声誉吗?
人生如雪泥鸿爪,匆匆一世,唯有这清名可以长存!
袁乔问道:“兄台,大嫂,告辞了,我等货还没卖完,想去捉曹村碰碰运气,还有别的道吗?这条道好像窄了些,路也不平。”
“没了,这就是必经之路。”
桓温问道:“必经之路?”
“是啊,村落的人出村办事,都要经过这三道口,要么去县衙,要么去码头乘船至别处。”
刘言川四下一望,手指着一处坡地,嚷道:“兄台诓我,那边不是还有一条小路吗,又僻静,风景还好。”
男子道:“客官,你这就强词夺理了,必经之地当然是从常理而论,常人会选择走的道。你说的那条路是樵苏小道,荆棘满地,而且又绕远,就连羊倌牧羊也不会走。”
言川不服:“那也是可以走的嘛!”
男子没好气道:“有谁会放着正道不走,专挑狭窄难行的小路?除非是那种人!”
言川还在争辩:“哪种人?”
“强盗贼人!”
刘言川讪讪不安,怎么觉得这男子好像是在讽刺自己。
男子不以为意,从背后喊道:“再前行四五里,那里有一处小集市,再打听一下,那里离捉曹村就不远了。”
“多谢,告辞了!”
一行人向东南而去。
必经之地?桓温总觉得有些怪怪的,边走边念叨。
走出百余步,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惑,又折回那个摊头,想着还有个细节需要问一问!
“恩公,这是怎么了,落下了什么东西?”刘言川一边吃着柑橘,一边嘟囔。
不一会,桓温回来了,转身上了坡地,吆喝道:“弟兄们,咱们今日就当一回强盗贼人,走这小道……”
坡地确实难走,寻常人不会选择,只见山路蜿蜒,土地硗确,罕有人烟,一派荒凉凄清之状。
大晋立国这么多年,还有这样的蛮荒之地,和建康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上古还未开化之地,乡民生计如此,莫非这华容县令真有问题?
四五里的平地换做山路至少有七八里,跋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翻过了丛林密布的高坡,视线开阔起来。
山脚下,就是一处集镇,说是集镇,实际上也就五六十户人家,围着两条纵横的山道,散居而成。
清晨时分,炊烟袅袅,集市上有一些铺面,挂着店招,大都是卖些吃的喝的,还有寻常家用的物什。集市里几乎没人,缺少些年节将至的味道。
估算着路程,应该不远了,不过山路弯弯,枯树连连,遮挡了视线,不知该向何处去。时辰太早,想找人问问都难。
桓温四下观瞧,斜前方有个铺子,样子像是一座茶馆,正巧打开了门。
众人欣喜之下,便向茶馆而去。来至门前,袁乔看见一个汉子正在里面拾掇桌椅,便问了一声:“掌柜的!”
汉子好像没听到一样,袁乔又叫了一声,汉子转过身,愣怔了一下,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他们……
“掌柜的,咋了,还没睡醒了吧!”
汉子转脸一笑:“抱歉抱歉,冷不丁看到各位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一大早就有人来喝茶?”
“我们不是来喝茶的,劳驾,敢问这捉曹村怎么走?”
汉子忙道:“就在前面,哎,几位客官,去捉曹村干嘛?”
“我们是外乡来做点小买卖的,顺道收些山货。”
“哦,那里山货可多,不过现在大家伙刚起来晨炊,哪有功夫买卖。来来来,先到敝店喝碗茶,歇歇脚再走。”
袁乔道:“谢了,茶我等就不喝了,还赶时间呢。”
汉子一把拉住袁乔,死死拽着,神秘兮兮道:“哎,客官,不急这一会,听我说,这个村子可去不得……”
到底有什么怪事,桓温心里一揪,跟着进入了茶馆。
“几位客官是外乡人吧?也够辛苦的,这都到年根了,还不肯歇着。”
掌柜的四十来岁,见一下子来这么多客人,很是殷勤。
言川回道:“我们是监利那边的,就是想着年关了,大家伙才舍得花钱,所以想赶着这两天多挣些,掌柜的,你不是也没歇着吗?”
“嗨,我倒无所谓,就是本地人。”
掌柜的又打量着几人,问道:“几位真是监利那边的?监利那边听说富庶着呢,州里又免了一年的钱粮,为何还要跑这老远卖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刘言川反应挺快,解释道:“哦,我们是鄂州人,贩货到了监利,听说这里的柑橘很好,不仅味道甜,还能止咳、生津,所以就从监利贩卖些针头线脑的,打算到这卖完后再贩些柑橘回去。”
伏滔也补充道:“这样的话,不仅没有白跑一趟,还赚些盘缠不是?”
汉子笑道:“这还差不多,想不到这位大兄弟这么憨厚,还有些买卖的本事。这个你倒是来对了,这种柑橘叫皱皮柑,因皮皱而得名,是苦中带甜,甜中带酸,回味无穷,还有补胃、败火之药效。”
伏滔冲着言川悄悄竖起了大拇指,表示配合得很默契!
桓温道:“掌柜的,你还没说这捉曹村为何去不得?”
汉子盯着桓温,严肃道:“这个可有些来历,这样,你先等等,后院正烧着水,不知开了没有,我去去就来。”
掌柜走后,桓温起身,四处看了看。
没啥特别的,便朝门外望去,沿路几家铺子还未开门营业,而路上只有寥寥几个乡民经过,每个人路过门前,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汉子还未出来,桓温正自疑惑,片刻功夫,汉子已经倒好了茶水,冒着腾腾热气,还泛着一股醇厚的芬芳。
“来,品一品,这是地道的华容野生毛尖茶,诸位看着汤色,清彻明净,这叶片,嫩绿如新。”
言川刚想牛饮一番,桓温打断道:“掌柜的,咱们都是小本买卖,你这茶一看便知是好茶,价格肯定不菲,我等还是不喝了,带着水呢。”
掌柜笑道:“哎呀,客官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什么钱不钱的?要过年了,高兴,你们随意喝,不收你们的钱!”
“那怎么好意思!掌柜的,这捉曹村为何去不得?”
汉子似乎忘了这一茬,几次提醒,才回过神,说起缘由……
“那村里有些山民正在闹事,还听说到州里状告县令大人,这不,听说县差正准备要缉拿他们去问罪呢!”
“不是说荆州治下官民相安无事么?再说了,村民有冤屈,去告状也是合情合理的,为何要缉拿?”
“客官,你们有所不知啊,我们这县令凶着呢,县差更是如狼似虎,专一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哎呀,那些山民真是作孽,不知道又要吃多少苦头,还要连累妻儿老小!”
伏滔腾一下,站起身来,一拍桌面,震得茶水四溅:“这帮狗官,简直该杀!”
汉子脸色突变:“客官,慎言,当心隔墙有耳,报了官差,你吃不了兜着走。喝些茶,静一静,茶快凉了!”
正说着,门外一阵快速的脚步声,闪进一人来!
“掌柜的,来碗茶!”
“好嘞!”
汉子提起茶壶,走了过去。桓温趁机示意众人,起身欲走。
“客官要走啊?说话可要注意些,当心被差官误抓了去。”
“多谢掌柜的,我等做些小买卖,又不犯法,怕官差作甚?对了,敢问怎么走?”
“出门向东,过了前面的山道,继续向前,还有三四里地就到了。哎,茶还没喝呢!”
“多谢掌柜的,不喝了,告辞!”
汉子出门,看着众人远去,回到屋里,把茶水全给倒掉了,嘟囔道:“这几位也真是的,这么好的茶汤可惜了!”
前面不远处,几个接近干涸的池塘相连着,两岸葭苇弥望,在午后的寒风中飒飒作响,不停的摇摆。
池塘对面,就是一处村落,稀稀拉拉,南北一线散落着。
而在东南处,山坡下面,有十来户人家,房屋却建的紧凑。破败的土坯墙,屋顶覆盖着苫草,棘篱围成的小院落,荒寂无声,愈加衬托着这冬日的萧瑟。
有三户人家,房子比邻而建,每家门前都是晒场,堆放着碌碡,柴垛,堆草等农家用具。
三个晒场连在一起,中间并无遮拦,只有最外围夹着篱笆,三家许是感情交好,或兄弟或亲朋。
奇怪,快到晌午了,怎不见有人?
袁乔一示意,刘言川摇起拨浪鼓,扯起嗓子:“糖果点心喽,针线百货喽,快来瞧一瞧啊!”
桓温目力甚好,仔细端瞧,纳闷此时此地,为何阒无一人。
恍惚之下,在余光之处,发现中间一家的晒场,靠近篱笆的瓜架下,猛的站起来几个大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