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昱惶惶不安中,等来了深夜的叩门声,他屏退下人,亲自开的门!
“桓某夤夜来访,惊扰了王爷的美梦,得罪了!”
“大司马言重了,本王哪还有美梦,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想要做个噩梦都难。”
“怎么了,王爷有心事?”
“本王有对不住大司马的地方,心里有愧呀!”
桓温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服软,来前还想好了对策,防止对方搪塞狡辩。
对方这么快就自承罪行,不会想要蜻蜓点水蒙混过关吧?
看来,还要再适当点拨一下,让他不要心存幻想,激怒了自己。
“桓某遍查过所有雅间,结果在厨灶间发现了暗门,直通一墙之隔的一处民宅,而民宅长年空置,宅后就是一条窄窄的街巷,非常隐秘。一个酒楼如此布局,着实令人可疑,想来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比如说为了什么神秘之人出入所用。”
桓温心想,对方估计是要说西风烈之事。
“大司马明察秋毫,恕罪恕罪!实不相瞒,那处暗门就是为本王出入所用,为的是掩人耳目。”
司马昱毫不讳言,如实招供后暗自庆幸,因为就在两个时辰前,司马曜刚刚为自己指点过迷津。
儿子提醒自己,一旦桓温亲自登门,那就说明他已经掌握了实情,再要隐瞒就是自寻死路。
唯一的办法就是吐露实情,越真实越好,越详尽越好,争取博得同情和善意,当然,能立功最好。
因为桓温心慈手软,对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一向会网开一面。
对方的爽快,让桓温扑了个空,于是改口追问道:“你知道袁真是怎么死的么?”
“一定是因事情败露,被大司马杀了。”
“袁真在临漳时暗通秦人,证据确凿,导致大军返回后遭遇秦人伏击,他也身负重伤,可拒绝照料,一心求死。桓某知道,他一定是受人指使。”
司马昱不动声色,显得很平静。
“幕后之人是谁呢?秦人嘛,不会看上位卑言轻的他。奇怪的是,他至死都没有说出幕后之人。”
桓温有意替袁真隐瞒,司马昱听了,稍觉欣慰,心想袁真是好样的。
但他不敢隐瞒,因为他不知道桓温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万一对方是在套自己的话,或者是故意试探的呢?
“坦白说吧,袁真是本王的眼线,从一开始就隐藏在大司马的身旁!”
司马昱索性不再隐瞒了。
在他心中,桓温已经改头换面,锋芒毕露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从逼迫褚蒜子废黜皇帝,然后极尽羞辱后又残忍的毒死老妖妇,杀了褚家一门,就是明证。
世道变了,原来是蝼蚁的桓温,现在可以像碾死一只蝼蚁一样杀死自己。
就如他杀死司马晞一样!
“你倒是实在,一口就认了。可是桓某不太明白,也想不通。桓某赴任琅琊太守,无兵无权,闲职而已,你为何还要监视?你凭什么监视?你不知擅自监视同僚乃违禁之事,就不怕桓某发现后参奏你一本?”
“这一点,本王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哦,说说道理。”
“大司马有所不知,袁真潜伏之事,并非本王授意。”
“那还能有谁?”
“是成皇帝!”
桓温闻言如雷轰顶,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在狂跳,这也太难以置信了。
但司马昱那严肃的神情和坦诚的笑容告诉他,这是真的!
回想起成皇帝时,君臣如腹心之于手足,相信相敬,论公为君臣,论私乃郎舅,无话不谈,更像是一对挚友。
扪心自问,他对皇帝是忠心耿耿,尽心竭力的,但聪颖明哲的皇帝怎会派人盯梢自己,而且是在自己落寞之时?
难道皇帝也在防范我桓温?
紧接着,司马昱的一句话加深了这个猜测,验证了这个事实!
当初,成皇帝允诺他单独掌握辅国军,只是一个口诏,并未按规制下旨,所以后来才能轻易的被庾冰先是以财力紧张为由停拨饷银,后来干脆就撤了,事后还派沈劲在淮河边袭击辅国军。
意思是说,如果有明确的诏书,辅国军就不会有那样的悲惨遭遇!
“大司马,本王知道此刻你的内心一定是翻江倒海,天旋地转,一定是在抱恨成皇帝,其实这大可不必,这是为君者的苦心!”
桓温很想听听,为君者是什么苦心。
“为君者,既想重用谋臣又怕谋臣贰心,既想重用猛将又担心猛将反叛,左右为难,只好信之疑之,用之防之。你要知道,成皇帝可是吃过苏峻叛乱苦头的,不得不防。”
帝王之心,深邃难测!
这是皇帝的猜忌和谨慎,自古有之,桓温虽然也能理解,但还是难掩失落和痛苦。
难道世上之君臣就没有肝胆相照的可能吗?就没有推心置腹的可能吗?
如果今日不知道这一层隐情,那么成皇帝在他的心目中,将是完美无瑕的君王!
桓温还依稀记得,成皇帝临终前在病榻上对他说过,若有思虑不周做得不到的地方,还请自己能理解。
当时自己哀伤悲痛,根本不会朝这方面想。现在终于明白,成皇帝那番话的用意!
是在为他的猜疑而提前致歉!
桓温再一琢磨,成皇帝的担心并非多余,现在自己不就是走到了炙手可热独掌权柄的地步了吗,到了让所有君王猜忌的边缘了吗?
比如说,刚刚废掉的皇帝就是成皇帝的亲生儿子!
而接下来司马昱的一句话又让桓温稍稍谅解了成皇帝。
“大司马,是成皇帝让本王在中军挑选了袁真,不过,成皇帝发现大司马经受住了考验,值得托付后,临崩前曾打算撤回袁真。但本王知道,大司马必定有一天会如日中天,因而起了私心,告知袁真继续留守在你身边,一直至今。”
桓温的目光如刀子一样,看了看司马昱。
“现在想来,本王此举纯属多余,还差点害了大司马,有罪有罪!”
言至此处,司马昱站起身,深深一躬以示谢罪。
“会稽王坦诚相待,桓某甚为感佩。不过桓某还有一事不解,秦人虎狼之心,你私通他们,用意何在?难道也是想和褚蒜子一样,勾结鲜卑人以为外援吗?”
“唉!说来惭愧,本王也是为了自保,迫不得已。现在看来,无异于与虎谋皮,上了秦人的当!”
回溯起来,司马昱上了秦人的贼船,那还得从秦人第一次来建康时说起。
那时,北方的冉闵刚刚灭了石遵称帝,秦人企图趁冉闵帝位不稳而攻打大魏,又担心晋人从蜀地偷袭长安,便派了贾玄石和冒充随从的苻坚来建康,假意以寻求册封为由拉拢关系。
接待他们的正是司马昱。
虽然当时桓温劝穆皇帝拒绝了册封图谋,但司马昱却和苻坚相识并结下了友情。
此后,儿子司马曜伙同桓秘在秦地贩马,在苻坚的照应下畅通无阻,发了一大笔横财,不过有一次被老四他们打劫了。
桓秘找桓冲帮忙讨回了马匹,就是那一次,司马昱发现桓温在秦蜀一带很有实力。而桓温也随后发现了司马昱父子和秦人有联络,不过当时并未在意。
当苻坚世子苻宏再次前来奏请册封时,打的主意是要稳住大晋,攻伐鲜卑人,一统北方。
而此时桓温已经推行了三年的新政,正进退两难,准备避开舆论的漩涡返回荆州。
使团初至时,司马昱就在西风烈酒楼接待了苻宏,故意让使团不去找皇帝,而是直接找桓温,造成一种连秦人都知道桓温是朝堂主宰的假象,迫使桓温感到舆论压力,提前交权回到荆州。
后来桓温得知,王铁汉曾亲眼见过司马昱进入西风烈,但没见他出来,其实是完事后顺着通道到了民宅中。
其时,司马昱和秦人已经定下了盟约,相互利用。
当褚蒜子想出了用柏芝儿李代桃僵之计时,为诱使司马奕到宽窄巷,便想打发司马昱到长安出使,结果正中司马昱下怀。
司马昱启程前往长安,苻坚和王猛亲自接待,曲意逢迎,极尽谄媚吹捧之能事,让司马昱飘飘然找不着北。
当时王猛说得很透彻,在褚蒜子高压下,他永远都没有出头的机会,估计将来连司马家的江山都堪危,而大秦天王愿意作为外援。条件成熟时,可出兵灭掉褚家势力,用兵锋助其登上皇帝宝座。
司马昱心花怒放,答应了,双方当即秘密结盟,达成了合作的协议。
褚家和鲜卑人密谋除掉桓温后双方共同抗秦,这个消息被随行出使的袁真得知,司马昱立即通过西风烈派人报知长安。
秦人当即回复,只要桓温一死,鲜卑人实力必然削弱,秦人便渡河东进攻占上党郡,一举攻下临漳。
而司马昱则调中军封堵长江渡口,在京师诛杀褚家及朋党,司马晞攻占荆州,捣毁桓温老巢,然后逼迫司马奕禅位。
“大司马,该说的都说了,并无遗漏之处。本王暗室亏心,铸下大错,任大司马处置,不过本王还想为自己申辩一句。”
“说吧。”
“本王对大司马并无恶意,从头至尾,都未想过把大司马当作仇敌。栽赃陷害你的是海西公和褚家,勾结鲜卑人要杀你的也是他们,本王并未参与。可遗憾的是,本王一时糊涂,私心作祟,因而并未及时告知你,是本王的错,请大司马明察。”
“仓啷!”
桓温拔出剑刃,紧盯着森寒的剑锋。
司马昱父子心口突突跳个不停,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父子俩对视一眼,努力掩饰住内心的惶恐。
司马昱开诚布公,如实交代,桓温心里激烈的斗争,最终理性占据了上风。今后的朝堂上,还有新政,都离不开司马昱。
噌一声,剑刃入鞘。
桓温脸若冰霜,冷冷道:“桓某还真是没有看出来,你竟也是个人物。桓某查过了,相比她和他们,你的确没有主动参与戕害桓某,这也是你能活到现在的缘由!”
“谢大司马不杀之恩。”
桓温起身欲走,又问道:“对了,你明知这一切,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本王知道,即便当时就告诉你,依你宽仁之风的脾性,顶多是杀了褚建泄愤,威逼一下皇帝和太后便草草了事。那本王呢?事后就会被皇帝打压,被太后报复。你知道,太后手段毒辣的很,本王这些年没少吃亏。”
这番说辞,桓温也能理解。
“所以本王决意充耳不闻,放任自流,当他们的奸计得逞之日,便是他们赴死之时!”
司马昱说出这番话,几乎是咬牙切齿,显得很痛苦,接下来,又说了一句令桓温感动的话。
“清理掉他们后,本王顺理成章登基为君,好好干一番事业。当然也会给大司马追封,保护好大司马的家人,不枉你我也曾患难过,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刺刺一声,结起了灯花。
司马昱起身将灯花剪去,烛火更旺了。
而窗外,雄鸡啼鸣,夜幕渐退,天下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