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起身要走,司马昱言犹未尽,继续解释道:“大司马明鉴,唉!其实本王并非一直在觊觎帝位,实在是情势所迫,势在必行!”
当皇帝还有苦衷?
桓温乜斜他一眼。
“本王在哀叹,本王绝密的计划和精心的图谋,况且性命攸关,急需大才相助方可实现,当然要首选宗室之人。可惜司马家族实在乏人,挑来挑去,只能倚仗司马晞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思来令人喟叹。”
说得也是,想当年宣皇帝司马懿兄弟八人,号称八达,而宣皇帝自己也育有九子。
是不是祖上把司马宗族的人丁都提前透支了,否则为何从明皇帝掩面覆床之魔咒以来,皇室就一直人丁不旺?
穆皇帝驾崩,膝下无子,血缘最近的除了海西公,就是司马昱和司马晞了。
按道理,无论立贤还是立长都应该是立司马昱。
可褚蒜子选立愚昧无能的海西公,明摆着就是为了掌控他,由她把控朝政,扶植自己的家族和朋党。
其实那个时候,司马昱虽有腹诽之怨,也就过去了。专一想着,等司马奕亲政之后,和桓温一道尽好辅弼之责。这样的话,大晋还有救,中兴的希望还很大。
可是当他得知柏芝儿有了龙种之后,他便起了疑心,虽然手头并无证据,但九成是褚家的阴谋。
试想,如果龙种被替换,司马江山易主,成了褚家的天下,随之而来的则是,整个司马宗室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身为皇室宗亲,身为朝廷重臣,于公于私,他都要全力阻止这个惊天阴谋。
“这就是本王所说的情势所迫,势在必行的缘由,大司马能理解吗?”
桓温一直默默的倾听,每一句话,既有惊心动魄的权谋,也有刀光剑影的杀戮,而背后,无不透着深深的无奈和委屈。
每一句话,都是推心置腹之言,这种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换做平日,换做他人,估计只敢在夜深人静之时讲给自己听!
“王爷这番话,打动了桓某,也救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告辞!”
“请留步!大司马宽厚仁德,不念旧恶,这等容人之量令本王感激涕零。不过,除恶当务尽,还有宵小之辈尚在暗处,或许南康之死便和他们有关。”
桓温腾一下转身,狠狠盯着司马昱,牙齿里迸出一个字。
“说!”
“大司马请看。”
司马昱从暗格中拿出一封泛黄的书信,递了过来。
桓温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
“如今大事既败,老夫不会出卖你,卖了你也无济于事。所有的罪行老夫一力承担,就不拉你去陪葬了。不过,你记住,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今后我儿孙尚在,若有需要,还请不吝襄助。”
字迹潦草,歪歪斜斜,书写之时握笔之手应该颤抖而慌乱。
桓温问道:“这是谁的来信?”
“是庾冰在临死前托人送来的!”
“哦,那就是庾希,他来过建康?”
“来找过本王,不过不久便消失了,本王派世子暗中查找,始终没有他的下落。”
桓温冷冷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桓某还以为他们幡然醒悟,洗心革面了。他们还敢现身,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哦,不,他们现身时,大司马还在荆州呢,他们怎会料到风云突变,所以肯定是蛰伏了起来。对了,海西公的废皇后就是他的妹妹。”
“武道怜?”
“姓是假的,其实是庾冰之女庾道怜!”
“原来是这样!”
言川和郗超一直等在王府,直到东方既白,才看见桓温走了出来,彻夜长谈,丝毫没有倦意。
郗超担心他被司马昱蛊惑,起了仁念,上前便要问个究竟。
桓温不等他开口,便将情况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遍,惊得二人感觉脖颈后嗖嗖冷风。
郗超得意道:“怎么样,大将军这下应该相信属下所言不虚了吧。你在荆州放了庾氏兄弟,以为能有善报,结果如何,一念之仁,敌人便卷土重来。所以说,斩草必要除根,否则,春风一来,又遍野萋萋。”
言川也要露个脸,附和道:“当初俺便反对,恩公偏要固执己见。”
“怎么着,你俩合起伙来要声讨我?”
郗超怼道:“这怎么是声讨?你想,咱们杀了司马晞全家,又灭了褚家满门,至少这两家再无后顾之忧。所以,大将军要想永无后患,就要除掉整个司马皇室,包括海西公和会稽王!”
“什么,连会稽王都要除掉?”
“对呀,这有什么奇怪的?否则,如何改朝换代?”
“嘘!别胡说八道,我何时有过这念头,今后休要再提。”
“大将军,不可以慕虚名而受实祸,这是雄才大略的魏武帝治世名言,大将军若也能有此胸襟和胆魄,凭大将军的才具和当下的时势,将来开创的勋业绝不会输于魏武帝!”
这个话题,言川不敢置喙,只有郗超能口若悬河。
“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殚,猎犬烹。大将军,文种死于句践之手,韩信死于汉,白起死于秦。杀人者皆为后世明君霸主,以他们之贤明犹不敢信赖功臣,何况海西公这样的凶愚凡庸之流?”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在这昏暗的世道里,幸存者能有几人?”
“大将军与司马氏仇怨已结,如再留下祸根,一旦有人蠢蠢欲动,他们还将死灰复燃。到那时,大将军或许足以应对,可大将军百年之后,桓氏子侄何以自处?”
郗超毫无忌讳,慷慨陈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不如现在就动手除掉这些腌臜,莫将后患留给子孙后代。”
桓温白了他一眼,跨上马,扬起马鞭。
“大将军叱咤一声,雷霆万钧,身与金石等固,名与天壤无穷。若错失时机,当断不断,待星星野火,渐成燎原之势,恐头足异处,身名俱灭,为天下笑也!孰是孰非,望大将军慎图之。”
桓温沉默不语,街道上只有马蹄的嘚嘚声,秋风卷着落叶漫无目的的飞舞。
对于海西公司马奕,如果真与庾家再有勾结之事,自己会毫不手软杀了他。
可如何处理司马昱,却犹豫不定。
他乃元皇帝之子,地位显赫,是司马皇室中少有的有经验和谋略的宗亲。虽然他也参与了阴谋,但初衷是维护大晋江山,且并未主动加害自己。
更关键的是,危急关头,他保护了芷岸!
如果杀了他,那就是明摆着昭告天下,自己这是要扫清障碍,要篡位自立。
问题是,自己虽然具备这个实力,可是却从未有过这个念头,包括说一不二的现在。
而郗超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细数古往今来,在这个重大转折关头,不少重臣猛将选择了那条道路。
郗超心心念念,多年来如一日这样劝谏甚至是怂恿自己,自然有他的道理,也是为自己着想。
郗超不是天生就要造反的人,如同平素时的洁癖一样,他看不得朝堂的污浊,皇室的肮脏。
这些人无法改变,这些事也无法改变。
只有推倒这堵支离破碎的墙,把他们像垃圾一样扫却,重建一个崭新的洁净的时代。
这个十字关头,需要桓温这样的人物!
桓温不忍辜负和伤害他,便拖延道:“眼下还有内忧外患,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先观望观望不迟!”
“那好吧,对了,属下担心顽固不化的父亲再有什么惊人之举,所以,打算明日回扬州一趟。”
“好吧,也给我和言川带个好!”
郗超回去之后,果然略施小技,为了桓温,又把亲爹郗愔给骗了!
郗超既是独子,平日又很少着家,所以每次回来,郗愔看到他,表面上还故意端着,有时候免不了教训一番,但心里却像吃了蜜似的,对儿子是百依百顺。
自己平时省吃俭用,而府库中的财货任由郗超支配,可怜天下父母心!
而此次回府,郗超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头。
一进门,老管家就挤眉弄眼,暗示说老爷心情不佳,要他小心行事。而郗愔并未如往日一样,亲自出来迎候。
郗超自然清楚,父亲很少生气,但一旦动怒,肯定是大事。
果然,不一会,郗愔衣冠整齐,面色冷峻,手一挥,招呼他进入正堂。
“你这逆子,还有脸回来?跪下!”
郗超莫名其妙,心想自己何时成了逆子,忙嬉皮笑脸道:“爹,孩儿怎么惹着你了?是不是误会了?”
郗愔不容分说:“跪下!”
“是,孩儿跪下就是。”
郗愔一改往日慈父形象,怒气冲冲,操起一根木棍,便要家法行事。
老管家忙过来相劝,恳求道:“老爷,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干嘛发这么大火?你这一棍子下去怕会伤了公子。”
“哼!这逆子,打死了才好,免得他今后害人害己。”
说罢,郗愔抬棍便打。
“哎呦,哎呦!”郗超痛苦地叫唤起来。
郗愔心有不忍,莫不是下手太重了,可细看下来,发现被这小子给骗了。
木棍还举在半空,并未落下,这臭小子便提前喊起了痛。
管家趁势把棍棒抢了下来。
“你说,太后之死,圣上被废,是不是你撺掇的?”
郗超这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大怒火,连忙把当时朝堂之事详述了一遍,二人如何犯下的滔天罪恶,大晋江山如何危在旦夕,朝臣如何同仇敌忾,军士如何义愤填膺。
“爹,孩儿还劝大司马手下留情呢,否则,按照他们的罪行,戮之于东市都难以赎回他们的罪过。”
郗愔一听,脸色稍稍舒展,叹道:“唉!刑不上大夫,毕竟是一国之太后和皇帝啊!”
“爹,孩儿问你,当势不两立时,是江山和子民重要还是昏君和奸后重要?”
郗愔却高深莫测的回道:“这如何会势不两立?君王是江山的君王,江山是君王的江山,本来就是一回事嘛!”
“爹,孩儿以为,江山千古常在,子民繁衍生息,这才是根基。而帝王轮流做,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有昊命长存的?顺应天命者居之,逆流而动者去之。如果不辨是非,不分善恶,盲目的拥戴和附从,那就是愚忠!”
郗超又不失时机的做起了父亲的思想工作。
看见儿子冷不丁聊起这个话题,而且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鞭辟入里,郗愔觉得他成长得很快,成熟了许多,感到非常欣慰。
不过,突然间又意识到什么。
他瞪着眼珠子,问道:“老实告诉爹,他桓温是不是起了歹意,是不是有了不臣之心?若是如此,爹可不答应,宁死也要兴兵讨贼。”
郗超心里着急,说了半天,白说了,父亲实在是顽固,愚忠。明知大势所趋,就是要死死相抗。
看来,只能行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