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骗亲爹,是郗超的拿手好戏,而且屡试不爽!
“爹,大将军对大晋的忠心感天动地,绝无不臣之心。这点,孩儿看在眼里,悟在心上。他正在皇室中仔细遴选子弟,估计是要拥立为君。”
“哦,此话当真?”
“爹,这都什么时候了,孩儿怎会欺骗你老呢?”
“嗯,说的也是,你小子就这点好,从来不骗为父。好好好,这样爹就放心了。”
郗超满心欢喜,心里又有点难过,自己一直在骗他,可是还要继续骗下去。
“爹,听说北方战事正酣,不管哪方胜出,对大晋都不利。所以,大司马还准备亲自披挂上阵,收复失地,和他们逐鹿中原。”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桓温决定干的事,一定能干成,爹看好他。”
“你说得轻巧,打仗消耗的是钱粮,依靠的是军士。”
郗超面露难色,又委屈道:“数年以来,朝廷内忧外患,死伤众多,能征善战者寥寥无几,而新政之后募集的新兵尚难以和胡人匹敌。大司马正为此犯愁着呢,吃不下,睡不香。”
“小子,你不早说,这有何难?京口酒可饮,兵可用,爹愿意率师和他一道北上,共奖王室,修复园陵。”
“爹爹有心和大将军共克时艰,深明大义,堪为世人楷模。”
郗愔乐呵呵道:“爹这就修书一封,差人送于桓温。”
挥毫泼墨,写好之后,郗超言道:“爹,就别差公人了,孩儿明日便回,当面直接交于他不是更好?”
“也好,也好。”
郗愔走后,郗超在其父书房内四处翻腾,找出很多书信奏函,然后悄悄来到了城内一家装裱铺面……
郗超离开扬州不到三日工夫,朝廷就来了旨意。
郗愔喜道:“桓温掌管朝廷,就是不一样,雷厉风行,处事干练,这么快就来了回复。”
他喜滋滋地拆开函文,以为一定是桓温同意和其一道并驾齐驱,北上征伐。结果,暴跳如雷,比上次更甚。
“这竖子,又骗了他亲爹。”
“老爷,怎么又发火了,火大伤身。”
“你看,老爷我上书朝廷,说愿意领兵和桓温北上,结果,这小子趁我不备,把内容全替换掉了。难怪他当时说要亲自送给桓温,原来早就在打我的主意。”
“公子是怎么改的?”
“他说老爷我非将帅之才,不能胜任军旅重任,且年老多病,奏请朝廷授个闲职,安排景致宜人之地休养,还请求桓温接管扬州的军卒。这不,朝廷马上下旨,免了我扬州刺史,转任会稽太守。”
管家乐呵呵道:“老爷别动怒了,我看公子是一片好意。”
“他吃里扒外,帮助桓温坑害他亲爹,你还说他是好意?”
“老爷你忘了,北方虎狼之地,老太爷当年殁于赵人之手,奴才至今还记忆犹新。而今秦燕凶残,不逊于赵人,公子这是怕你有个闪失,不得已才会如此。”
郗愔最听劝了,细细琢磨一下,倒有几分道理,马上就转怒为喜。
“嗯,也好。会稽山川名胜,风光旖旎,每次悠游,都让人流连忘返。而今,姊夫王羲之请辞后便隐居于此,老爷我此番转任,正好携故交旧友,与其共游山林,既能慰亲友之相思,亦可养衰朽之残躯。”
主仆二人收拾行装,携家带口,前往会稽而去。
长干里,月余以来一直在大兴土木,自孔氏死后,门庭凋落,且年久失修,桓温上次回建康后也没有拾掇,今后,估计要长住下去。
而且,桓熙桓玄等子侄都来居住,就连桓冲一家也要搬迁至此,更需要好好拾掇一番。
因而,雇来工匠,采买砖石,拓宽了围墙,新建了十余栋房舍,里外重新修葺粉刷一遍,焕然一新。
竣工之日,一大家人则可欢聚一堂,桓家又能恢复往昔的热闹。可有两桩,始终令桓温难展笑颜。
现在,兄弟子侄十余人,石虔和桓熙已经二十出头,桓玄和石康也已十二三岁,其余的十岁左右,正是意气风发之际,将要建功立业之龄。
因为桓温的威势,桓家子侄势头冉冉升起,逐渐跻身于京师当下第一门庭,自然容易滋生骄矜之色。
这是桓温第一个忧心之处!
他担心如不及时刹住此风,便有蔓延滋长之势,自己健在时还能镇住他们,万一像郗超所言,将来自己不在了,他们不加约束,一定会闯下大祸,甚至会重蹈王庾褚家覆辙。
第二桩则是长子桓熙,搬回长干里后如同徐庶进曹营,沉默寡言,和兄弟们鲜有来往。
弟弟桓冲也急在心上,因为桓温把教育约束桓家子侄的大任交给了他,严令他们不得逾矩越规,不得娇惰懈怠,不得文恬武嬉。
总之,清规戒条很多,其中最为紧要的铁条就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大哥,熙儿除了和二哥还稍稍亲近之外,对其他人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冷言冷语,长期以往,和兄弟们之间罅隙会越来越大。”
桓温惆怅道:“这孩子自小便缺乏管教,任性桀骜,子不教,父之过,我这当爹的也难辞其咎。尤其是南康遇难后,对他的打击更大,看来,咱们还要想想办法,让他能早日摆脱这个阴影。”
“大哥,我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熙儿年岁不小了,至今还未娶下人家,不如给他挑个大家闺秀,有了小家庭,兴许就能转变。”
“哎吆,你看,这本是我这当爹的给张罗,只顾着朝廷,忘记了自家。怎么样,你可有看着合适的?”
“有,已故江州刺史王允之有一女,年已二十尚待字闺中,有大族余风,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不如就定了她。”
“是乌衣巷王家!现在王家谁主事?”
“就是刚刚请辞的王羲之,他在会稽有别院,长年隐居,有终焉之志,巧了,这几日恰恰回京。”
桓温喜道:“我看可以,不过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最好还是着人先去拜访一下,探探口风。”
“大哥,咱们桓家现在可不是过去任人欺压冷落的人家,王家也不是过去的王家了,门可罗雀,羽翼散尽。熙儿能定下他家的女子那是他们的福气,不知京师有多少豪门会嫉妒呢!”
桓温闻言不悦,正色道:“三弟,让你管束子侄,你怎么也骄矜起来?”
“大哥,我这哪是骄矜,只是剖析形势,据实而言。要不这样,明日正好府上竣工,喜事一桩,小弟我再亲自登门去王家提亲,双喜临门,正好府上也摆上几桌,热闹热闹,如何?”
“好吧,你定吧,我还要思谋北方之事。”
不知怎的,消息不胫而走。
次日,桓府门前宾客盈门,车水马龙,前来登门祝贺新宅落成的各路人物纷至沓来,差点挤破了门槛。
“怎么回事?谁泄漏出去的?”
桓温面有不悦,原本只是家庭私宴,除了兄弟子侄,就是言川郗超还有朱序和武庆这些兄弟臂膀光临,再未约请他人,就连司马昱也未受邀。
郗超笑道:“大将军,这种事还需要泄漏吗?桓府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人的法眼。”
桓温惊道:“什么意思?”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道人心就如同街市一样,从来不缺趋炎附势之辈,追名逐利之徒。以大将军现在的威望,谁能不盯着桓府,谁敢不看着桓府?”
“太耸人听闻了吧!”
郗超却轻声道:“桓府现在再小的事都是大事,信不信,大将军府上要是早上丢了一只犬,中午京城就能传遍了。”
桓温越听越瘆得慌,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也绝非自己想要见到的!
权势不翼而飞,无足而走,能令鬼神甘受驱遣,竟然这么有魔力!
要是没有定力,稳不住心神,迟早会和光同尘,同流合污,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
“言川,我不便出面,拂逆人家的美意,你去替我挡驾。凡是来人来客的一概好语劝回,所送礼品敬仪也婉言谢绝。就说好意,桓某心领了!”
言川刚要出去,又被桓温止住了。
“算了,你凶神恶煞的,再惊着人家,还是让郗超去吧。”
郗超对着言川挤眉弄眼,笑嘻嘻出去了。
宴席早已备好,言川急不可耐,早就打开了酒坛子,兰陵春的酒香弥漫四周。
言川急得直咽口水,嗔道:“这桓冲怎还不回来?难道今日还能把侄媳妇给带回来不成?”
众人哄堂大笑,喜气洋洋,只有桓温心头在打鼓,隐隐不安。
果然,桓冲不禁念叨,很快回来了,垂头丧气,一脸沮丧。
“什么?王家拒绝了!”
众人难言失落之色,不敢相信王羲之会拒婚,石虔兄弟气愤难消,嚷嚷着要给王家一点颜色看看。
而最难过的莫过于桓熙,神情落寞,刚刚才被调动起的一点点神采很快消失无踪。
“桓冲,王家怎么说?”
桓冲恨恨道:“王羲之就说了一句话!”
“哪句话?”
“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门不当户不对,王家不敢高攀!”
桓玄怒道:“谁是薰谁是莸?到底是谁高攀谁?这王羲之自以为是,真是不识抬举。”
桓温骂道:“玄儿休得胡言,王羲之是郗超的姑父!”
郗超尴尬道:“这,这不关我的事。”
桓冲怒气冲冲:“大哥暂摄朝政,锐意革新,鼎力经济,正是用人之时,而他前些日子却主动请辞,故意是给大哥难堪。说明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大哥,没有桓家,他是不屑与咱们为伍。”
石虔也帮腔道:“三叔说得在理,他拒婚便是明证,咱们必须要找个由头,让他知道些厉害,让他知道嘲讽桓家的下场。”
其余众兄弟子侄也攘臂上前,愤愤不平。
桓温一拍桌子,喝道:“都给我闭嘴!男婚女嫁原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怎可倚仗势力强压人家?若是这样,咱们桓家与山匪强人何异?与庾褚何异?再者,王羲之乃当今名士,在士林文人中颇有威望,难道你们想让他们对桓家口诛笔伐吗?”
“是是是,小弟思虑不周,言语不恭,是小弟之过。”
桓冲作为子侄的教头,自知失职,赶紧低头认错。桓石虔吓得也闭上嘴巴,噤若寒蝉。
桓温一番义正词严,申饬了兄弟子侄,借机也教训他们一下。
不过细想起来,的确也有难堪之处。
从内心而言,现在建康不知有多少豪门富户想要巴结桓家,自己虽然一概不搭理,刻意避嫌。但人之常情,神情难免有些飘飘然,自许甚高。
已经没落的王家居然有拒婚之举,还是给自己一个当头棒喝。
门庭偏见尚存,家族壁垒犹在,并非大权在握就能轻易改变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