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你看那边有一大片丘壑,你的亲兵营可以尽情演练厮杀!俺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争抢,如何?”
刘言川指着东北角一处砂砾之地,得意的卖弄自己的眼光。
本以为会得到附和,可身旁却无人应答,桓冲、伏滔、袁宏还抿嘴偷笑。
刘言川不明就里,转眼偷看桓温,正碰上射来的寒光,嘟囔道:“怎的,俺哪里说错了?”
桓温嗔道:“真是一介武夫,难怪一路上心不在焉,这么好的景致被你一句话就给搅了,大煞风景!”
“恩公,你冤枉俺了,没有兵马,哪来的好风景?”
桓冲忙道:“大哥,言川人粗话不粗,的确有道理。”
桓温也噗嗤一笑!
“好吧,说正事。上次给朝廷的奏报虽然痛陈了边地危情,但还是瞒不过褚蒜子。她洞悉了我的心思,知道我于公于私,都希望能将那几万镇军划归荆州调遣,所以始终不肯答应。”
“大哥,她戏演的再好,内心里绝不会信任我们。不管我们到哪,不管何时,这死结永远也解不开。”
桓温苦笑道:“我们不是同道之人,不会走到一起。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一年半载,她不会再横加刁难。”
他的理由是,褚蒜子以为要想恢复荆州元气,没有至少一年的工夫绝不可能。这一年,她不会紧盯着荆州,只会在京师下功夫。
怎么下功夫?
当然是安插私人,架空元老,窃据大权,将京师彻底掌控在她褚家的掌上。到那时,皇帝就形同傀儡,而杜芷岸也会身陷险地。
桓冲知道大哥此刻的心情,安慰道:“圣上总归是要亲政的,还能由着她恣意妄为,你也曾说过,圣上不是那样懦弱之人。”
“我是说过,可我所担心之事也正是为此,即便亲政了,依褚蒜子对权欲的饥渴,绝不会甘愿蜕变为一个像成皇后一样的深宫妇人。没有权力,褚蒜子宁可选择死!”
桓冲点点头:“可叹那庾亮,还以为给外甥进献的是温顺的羔羊,哪知是凶恶的豺狼。不仅凶恶,还淫荡,康皇帝尚未殡天,就敢不守妇道,行此淫乱之事,要是再有了无上的权力,那可……”
刘言川接过话头,骂道:“这骚娘们!”
天近晌午,路上不时有老翁老妇肩挑手提着粗茶淡饭,小孙子孙女跟在身后一蹦一跳,走至田间地头给农人送饭。
农人随便扒拉几口,便又下田去了,虽然忙碌,但一家人笑逐颜开,温馨恬淡。
刘言川也从马背上拿下包裹,哗啦哗啦扒拉起来,拿出干粮,送至各人手中。
一声唿哨,远处扮作商贩驮运之人的十几个属下会意,若无其事的大快朵颐。
桓温咀嚼着麦饼,若有所思。
“这一年,也正是我们的绝佳机会!咱们要暗中准备,做大文章,就像拿下万州一样,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矜持腼腆。时不我待,这一年要夜以继日,当作三年来用。”
几个人静静的听着。
“之前我被王家排斥,之后被庾家陷害,多少次穷途末路,濒临死地,心中对他们的仇恨难以言表。然细思下来,他们虽贪婪,虽阴险,虽凶恶,但起码还是有一根底线的。而她,恐怕没有底线!”
袁宏问道:“大人所说的底线是什么?”
桓温忧郁道:“现在还不好说,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桓冲,城防营那边袁乔已经整编完毕,操演起来,你那亲兵营五千人进展如何?”
“军卒都遴选好了,也在城中的校军场整训多日,有了些眉目。”
“只有些眉目那可不行,要加快时间。”
桓温恨不得一天当做三天用,责道:“仅在校军场远远不行,还要进入实战环境,言川不是已经帮你都挑选好了吗。那块沙砾地,难以耕种,不妨碍农耕,而且还是山地密林,还有沟壑,野战比较合适。”
刘言川又自矜起来,斜视了桓冲一眼。
桓温继续道:“这些亲兵都是精挑细选的,以后要以一当三,而且,”
桓温顿了顿,又看着言川说道:“你从亲兵营包括城防营那里,十里挑一,挑出一千名精兵,由你还有伏滔一起亲自训练,按照乞活军的标准,以一年为限,交到我手中。”
刘言川似乎没有听到,缄默不语,然后脸色微微抽动了一下。
稍稍平复了心绪,他说道:“恩公你这标准,乃是精锐中的精锐,是要将他们当做贴身护卫?”
桓温没有回答,顺着自己的思路,言道:“言川,我还有一个想法,这事必须征得你的同意,否则我也没办法做主。”
“恩公,这话见外了,只要是你决定的事,俺绝无怨言!”
“算了,事情紧要,还是留到晚上,咱们兄弟边喝边聊吧。”
一听有酒喝,刘言川泛起笑意,将忧虑藏在内心里。
桓温洞若观火,言川刚刚脸色抽动,就这一瞬间的变化,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
桓温的内心起了波澜,他知道,言川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
但形势紧迫,不能再耽搁了,还是要和他静下心来谈一谈……
几人一直精心筹划,不知不觉日头偏西,便策马回转,这样的安排,既能来巡视耕种,又可以避免人多耳杂。
众人皆知,这几人才是桓温真正的核心人物,一些最为机密之事只能在这个狭小的范围内商议。
出了这个圈,那保不齐有些嘴快的有意无意泄露出去。
“大人,眼下还有一个棘手之事,据袁真盘点,荆州连年战事,上次北伐,还有这次反叛,粮草军饷消耗很大,急需充实。”
袁宏已经离开兰陵春酒楼,回到荆州效力,也在这个小核心之中。
他担心入不敷出,真心替桓温着急。
此前,桓温承诺荆州百姓一年免征赋税,次年减半,建议适当调整,不免征,都减半,兼顾官仓和百姓。
桓温当即拒绝了。
朝令夕改,为政大忌,今后还让他如何取信于民?
桓温看着远处的田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全家老小都要靠这块薄田营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终日辛勤劳作,很难有喘息之机。
如果再多占他们的收成,他们的妻儿老小还怎么活?搞得民不聊生,他们也会向庾爰之一样,迟早有一天败走麦城。
“言川,万州那边如何?”
“那里粮草充盈,据老四说可支两年,咱们不必担心。”
桓温稍为宽心,郑重言道:“俗话说得好,民不足,君将焉足?也就说,如果百姓得不到丰收,商旅赚不到银两,君王又怎能富足?我们总不能掠夺百姓,压榨商旅,否则与杀鸡取卵何异?”
至于荆州,只能暂时先节衣缩食,裁撤开支。
按他的命令,州衙已经上奏朝廷请求拨些钱粮应急,至今仍石沉大海,现在只能再寻他策。
桓温想罢,忽又一拍脑袋,笑道:“差点把你这袁掌柜给忘了,酒楼眼下有多少积蓄?”
刘言川插科打诨:“袁宏,恩公这是要打你铁公鸡的主意了。还记得吧,上次俺在你那,酒刚刚开,还未曾喝上,你小子就要收俺的酒钱,简直就是黑店,这次遇到狠角色了,活该!”
袁宏回击道:“这酒楼是大人的积蓄开办的,他才是最大的掌柜。而你呢,三番五次白吃白喝,胃口又大,仿佛上辈子从没吃过饱饭一样,都像你这样,酒楼早就赔本歇业了。”
刘言川被他噎得一愣一愣的,气白了脸。
“大人,酒楼积蓄倒是不少,应该有五万两的节余,不过看似富裕得很,但对于偌大的荆州而言,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而且按照大人吩咐,弟兄们正在筹建客栈,还要招募人员,所需银两甚多,实在难以……”
桓温打断道:“果然是铁公鸡,再难也要施以援手,还请袁掌柜支持一二,三万两如何?”
伏滔笑道:“这分明就是要打劫!大人,当官的都是假公济私,你倒好,假私济公,看来你不能当官,越当越穷。将来要是当了丞相,连咱们兄弟的家当都要被你赔上了!”
众人呵呵笑了起来。
这时,忽听得后面扮作商贩的护卫喧哗声不断,众人回头一瞧,见后面来了一支马队,约有二十余匹马,满载着货物,正和护卫们攀谈。
过会,马队离开后,一名护卫追了上来,匆匆告知方才之事,桓温顿时眉头紧锁……
建康宫内,穆帝司马聃正和尚书令何充商议国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顺口问道:“何爱卿,前些日子荆州来文,奏请拨付的军饷粮草转运了没有?”
“回禀陛下,老臣已经安排下去了,此事由谢中郎经办。谢中郎,你来说吧。”
谢万在尚书台任从事中朗,协助褚裒管理一些兵曹粮曹之事,听到穆帝问话,略有不安之色,连忙奏道:“臣启陛下,目前尚未转运。”
何充惊道:“老夫在半月前就命你转运,为何迁延至今?”
谢万心里不悦,扛出了褚蒜子的牌子!
“太后之意,荆州向来是自给自足,且扬州也来文奏请调拨,如此一来,所需甚多。朝廷一时之间,难以筹集。”
穆帝责道:“荆州战火频仍,百废待兴,此次又经内乱,疮痍遍地,它扬州能比吗?眼下又正是春夏之交,青黄不接之时,桓温他们何以渡过难关?”
谢万不慌不忙:“太后之意,荆州战乱已平,桓刺史理政有方,据说很快就能恢复元气。所以为公平起见,索性荆州和扬州都不要拨付。”
司马昱奏道:“陛下,臣可是听说,自桓温起,荆州州衙军营吏员扣俸一个月,而桓温及亲随则扣俸三月,所扣之俸皆补作民用。”
穆帝恼道:“竟有这等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是否属实?”
“这,这,臣也是听属下言及过,据说是有个亲戚在荆州衙门。陛下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去荆州核查。”
司马昱心里有鬼,不安的回道。
何充轻叹一声,言道:“陛下,若真是这样,那可就委屈了桓温他们了,无兵无卒,自冒风险去收复荆州。无钱无粮,自掏腰包来稳定军民,实在不易!”
穆帝歉然道:“朝廷有愧于他呀!原本要给桓温加官进爵,太后以为不妥,现在拨些钱粮,又加以阻拦。谢爱卿,你等就是这么办事的?速速将已经筹集的钱粮转运过去。”
谢万见穆帝发怒,稍稍有些慌张,嗫嚅道:“启禀陛下,这些钱粮已经,已经没了!”
“没了,哪去了?”穆帝更加恼怒,质问道。
“不不,臣失言,正好前阵子中郎将奏请要招募新兵,修缮器械,于是就暂时拨付卫将军府了。”
“你是说褚华还要募兵,那么多中军还守不住京师吗?孰轻孰重他分不清,你也分不清,真是岂有此理!”
谢万心中不安,只好言道:“这是太后之意!”
句句不离太后,穆帝气得拂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