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乔得知妻子的噩耗,悲从心来,胸中燃起怒火,他一马当先,冲向州衙,而身后的大军像潮水一般,紧紧跟随。
而后面,不少百姓也拎着菜刀,拿着木棒,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加入到队伍当中。
州衙守卫一见这样的阵势,众怒难犯,慌忙关上大门,跑去通报。而到了大堂,却不见主子踪影。
又闯至后堂,只见箱柜倒翻,案几散乱,而后院里,院门洞开,他们这才醒悟过来。
主子庾爰之弃下他们,跑了!
荆州北门,城门轰隆隆开启,迎接着它的新主人—桓温。
城楼上,军卒高举矛戟,挥舞着黄旗,而城门内外,军民排成两列,敲锣打鼓,神采奕奕,高呼着:“欢迎桓大人入城!”
桓温望着巍巍荆州城,百感交集。
回忆起在何充府上,他曾说过荆州得天独厚的位置。既处于蜀赵边地,长期饱受战祸,也是群雄并起英才辈出的摇篮。
既折磨人,也历练人。
南渡以来,王敦、陶侃、庾翼都曾担任过刺史,依靠荆州发展壮大,世家大族都眼红这块宝地,争个你死我活。
自己能入主荆州,若非庾爰之据城反叛,加之皇帝和何充的推荐,褚太后怎会甘心?
当伏滔和言川奏报三人死于铁闸以及城内的七八个兄弟大都战死时,桓温眼噙泪水,伤痛万分。
从芒砀山到琅琊山,再至句曲山。从青州到徐州,再至荆州,一路走来,他能至今天,都是弟兄们用尸骨堆砌起来的,用血肉铸就出来的。
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如果自己在荆州不能成就大事,扶危济难,上安朝廷,下抚黎明,如何对得起他们的亡灵?
泣如雨下,桓温暗暗盟誓。
古有关云长大意失荆州,今有王家庾家反叛失荆州,我桓温在城下庄严立誓,定要将荆州牢牢抓在手里,任谁也休想夺去!
几具尸首躺在担架之上,蒙着白纱,桓温神情悲痛,走了过去,轻轻拉开白纱,那是一副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陌生是因为那么多兄弟,自己从来没有仔细留意过他们的面庞。熟悉是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脸上还挂着笑意,似乎很满足,他们对死并不畏惧。
“恩公!”
刘言川怕桓温太伤感,便走近劝道:“只找到这几位,还有几位没有找到,别难过了。他们为恩公而死,死得其所!”
“惭愧,我甚至都不认识他们,连一顿酒都没面对面喝过,就这样战死了,我对不住他们!”
桓温手一哆嗦,白纱滑了下来,尸身上部衣衫不整,血渍斑斑,而让他揪心的是,累累伤痕的肌肤还有耳边的发丝,如大地动一样,深深撞击着他的灵魂。
悲痛之下,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袁真动作迅捷,已率人将州衙大堂打扫干净,收拾妥当,恭请桓温回衙。
桓温巡视一番,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人,问道:“怎不见袁乔身影?”
城防营主将见庾爰之大势已去,并未跟随,而是想另投门庭,于是在围攻州衙之时,也摇身一变,加入到义师之中,草草杀了几人后,弄了一身鲜血,就跑至城门迎接来了。
“禀报大人,袁军副正在率军四处搜捕叛军余孽,他的妻子被杀,悲痛万分,情有可原,没能前来迎接,还望大人宽宥。”
桓温尚不知此人身份,只觉得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但听着有些别扭,自己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责怪袁乔?
“袁真,立刻派人寻找袁乔爱妻尸身,一道装殓,待袁乔见上一面之后,厚葬之。她是为我们而死,我要亲自祭奠!”
这时,几名军曹挤了过来,对临时投诚的城防营主将一脸不屑,禀报庾爰之的情况。
“刺史大人,我等随袁军副杀入州衙,发现庾爰之已经逃走,走时携带了很多金银细软,还有一帮心腹亲兵。估计他们跑不远,是否追赶,请大人定夺!”
桓温还未发话,一旁桓冲急道:“当然要追,多少将士死于他手,血债累累怎能放过,大哥,我去追!”
谁知桓温却摆手阻止:“穷寇勿追,算了。还有,把那个庾倩也放了,让他走吧!”
桓冲愤愤不平,嚷道:“大哥,不追也就是了,还把此贼放了,这是何意,我想不通!”
“庾翼将军英雄一世,壮志未酬而死,虽说临终之际有些过失,但也算得上大晋的砥柱之才,就冲这一点,咱们何必赶尽杀绝呢?就给他留给后,也不枉我敬佩他一场!”
几名军曹默不作声,唯独那个主将一人高声赞道;“刺史大人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真乃仁义之人,我等心悦诚服!”
桓温的仁义并未换来庾家的感恩,正如他答应了康帝放过庾希一样,终究还是留下了隐患。
在众军簇拥之下,桓温进入州衙,还未坐定,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声响,不断有人叫着:“袁军副回来了!”
“袁军副辛苦了!”
桓温连忙迎了出来,只见一个汉子,五短身材,年纪和自己相仿,脸色微黑,长相忠厚。
“罪人袁乔见过桓大人!”
言罢,下跪施礼,桓温慌忙扶起,感激道:“袁军副首倡义旗,乃有功之人,何罪之有?”
“首倡有功实不敢当,属下未经大人命令,为报私仇,便擅自兴兵诛杀庾家余孽,故而前来请罪。”
“叛军该杀,军副无须请罪,但也不能太过,以免落下挟私报复的嫌疑。令妻之死,桓某悲痛万分,准备妥善安置。”
“大人欲厚葬拙荆,还亲往祭奠,属下愧不敢当,谢大人恩德!”
袁乔谢罢,一脸的释然,借拱手施礼的瞬间,暗中摸向袖口藏着的一柄利刃……
刘言川谋事迟钝,但对于刀枪暗箭之类的武事却很敏锐,他站在袁乔的一侧,发现了对方的动作。
而桓温也觉察到了,不动声色,轻轻一瞟刘言川,暗示不可鲁莽。
“袁军副,罪魁已走,叛卒成擒,眼下善政要紧,桓某还等着和你一道治理荆州,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提出来。”
“大人,属下自心向王师那刻起,就预料到拙荆首当其冲,必死无疑。属下出自耕读人家,自幼受家风影响,只知忠君爱国,绝不附逆求荣,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袁军副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大人谬赞了,现在夙愿已了,属下也算是将功赎罪,不辱家门了。拙荆因我而死,我焉能独活!”
话音未落,袁乔掏出利刃,反腕一挥,森森寒意已向脖颈逼近……
说时迟那时快,桓温掣剑在手,白光一闪,将袁乔手中利刃挑落,咣啷一声脱手坠地。
袁乔抱着必死的决心,划出了这一刀,根本未曾想到,眼前这位英俊飘逸的刺史,眨眼之间能施展出这么快的剑。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自己好歹也是军中副将,上过战阵,心里惊叹万分。
“大人,为何要救一个必死之人?”
桓温反问道:“为何要死,就因为令妻?她是为朝廷而死,为正义而死,并非你所害,你又何必作这般妇人之啼?”
袁乔神情哀伤,眼泪簌簌而下。
桓温又道:“眼下外敌环伺,虎视眈眈,荆州正在用人之际。桓某初至,诸事皆很迷茫,正须你这样的宿将辅助提点。你我一道为国戍边,为民造福,这才是大义所在。”
袁乔既羞且惭,却无言以对。
“亏你还是耕读之家,你的家风就是这样教导你的?男子汉大丈夫为国死,为君死,为大义而死,要死得其所,后世能书之竹帛。你这样只能算是殉情而死,于家国有何裨益?令妻也不会甘心如此!”
“大人,我,我错了!”
桓温内心里还是很欣赏这种重情重义之人,刘言川更是找到了知己,一个熊扑,和袁乔搂抱在一起。
袁乔擦干眼泪,来至桓温近前,言道:“属下是个耿直之人,说话不会绕弯子,刚刚大人担心流言蜚语,说属下有挟私滥杀之嫌,事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个假象!”
“假象?那什么是真相?”桓温一脸疑惑。
“一则他们并非无辜之人,二则,属下也是为了大人你,情况是这样的……”
听罢,桓温忍住心中的酸楚和感激,惊讶的看着袁乔。
扪心自问,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能让素昧平生之人对自己作出这样的牺牲!
袁乔这边终于疏导完毕,桓温还未松口气,刘言川又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恩公,一会天要黑了,老四他们何时入城?”
桓温思索一会,断然道:“老四他们餐风饮露几日了,甚为辛苦,但是为谨慎起见,还不能让他们入城!”
“难道恩公还有什么顾虑?”
桓温解释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朝廷很快就会知道,如果他们入城,岂非不打自招,告诉朝廷我们还有这样一支奇兵。这样只会引起她的警惕,而今后定会想方设法削弱我们。”
“难怪来荆州时,恩公就只带百人前来,而让老四他们绕道淮河源头,从陆路悄悄潜入。当时俺还纳闷,原来是早有打算。”
“为难他们了,你让袁真准备一些牛肉蔬果之类的,派人给他们送去,再坚持几日,让我想想办法。”
“恩公,你怎么突然和兄弟生分起来了,咱们这帮兄弟连命都舍得,在外面露营几日算个鸟事?”
接着,他又嘟囔了一句。
“兄弟们还认为,恩公出了京师,就是蛟龙入水,大家伙还想跟着你在荆州真刀真枪大干一场,总比在京师像是只随时可以被人一脚踩死的蝼蚁强!”
这番话,言川在离京时说过,现在又说起。
这家伙虽然胸无点墨,大大咧咧,可这番粗朴之语,确实是点睛之笔!
的确,在京师,桓温可以说是一事无成或者说昙花一现。而在建康城外,皆能风生水起。
芒砀山自不必说,就是在琅琊郡,练兵、安民,结识二袁,还有句曲山的仙遇和揭开庾家弑君的谜底。
这些年,这些经历,仿佛有一股力量,一只大手在指引,告诉桓温,在京师和那些人斗智,结局只能是落败,输个精光。
而在他自己可以做主的地方,都能打出一片天地。
我的天下只能在京师外,难道这真是我的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