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需要迟滞后面的追兵,这个老妪可以做点文章。他拉辔下马,来至摊前,轻启道:“老人家,烦劳你一件事情。”他递上马鞭。
“一会后面若有骑兵过来,请把此鞭给他们看看,就说鞭子的主人早就走远了。”
“你们是官兵?老身可不敢掺乎你们的事情,快走吧。”
“老人家还请发发慈悲,那些骑兵要加害我们,烦请帮忙,喏,这是一点心意。”尹侍卫随即掏出一点碎银子,放在摊上。
这点碎银子足够卖上三个月的吃食,老妪笑着应承下来。
刚要上马,偏偏这个时候,该死的大马拉出一泡粪,落在地上热气腾腾。尹侍卫眼疾手快,赶忙拎着摊前摆放的一只水桶,将冷水泼在马粪上,簇拥着明帝飞快的离开。
这一临时起意之举的确明智,还真让这行人化险为夷。
果不其然,王敦率二十余名锐卒就在身后七八里地外,来至摊前,一个军卒吼道:“喂,老婆子,刚才是否有十几匹马从此经过?”
“有有有,军爷。”老妪递过马鞭,颤颤巍巍言道。“他们,他们早就过去了。”王敦接过一看,惊道:“七宝鞭!定是司马绍无疑,唉,让他给跑了。”
“大将军,要不追吧,兴许还能追上。”
王敦摇摇头,叹息道:“算了吧,你看这摊马粪,冷了多时,追不上了。走,回营,趁他来不及调整部署,明日,明日,便提前,提前发兵。”
“大将军,没事吧。”亲兵发现王敦口舌僵硬,说句完整的话都很困难,而且身体摇摇晃晃,赶紧伸手扶住。
“没事,没事的。”王敦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绯红。
五月将尽,江水暴涨,江面愈发宽阔,一眼望不到边。天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就连水中的鱼儿不时也跃出水面,一个漂亮的翻身又没入水下,荡起一圈圈圆圆的波纹。
平静的水面上飘浮着残椽碎木,还有一团团簇集的江草。
一只白鹭灵动飘逸的立于一团江草上,那双细长的腿,洁白的羽毛,还有不时插入水中的长喙,无处不闪现着灵动和潇洒,享受造物主恩赐的鲜鱼美虾。
“哗啦啦!”那只白鹭振翅而飞,紧接着,无数只同伴掠过江面,腾空而起,消失在天际。
“咚咚咚,咚咚咚,”连绵的战鼓声惊飞了无意人间是非的飘逸客,也惊动了早上刚刚吃了败仗的郗鉴。
“王敦绝非浪得虚名,荆州水军太难对付!”郗鉴喃喃道。徐州军骁勇不假,可那是在岸上,弃马登舟实在是不得已,以己之弱攻对方之长怎有不败的道理?
郗鉴连夜南下,原本打算在采石矶袭击钱凤先锋大营,人家却早已上了船。他只好东下三十里的马尾滩,此处江面稍窄,地势较为险峻,阻击叛军的难度要小些。
结果,叛军水陆配合、分进合击,利用夜色掩护,顺流从正面攻击。百余艘大小战船星罗棋布,在郗鉴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将郗鉴忙乎一夜才勉强布好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叛军不仅楼船数量占优势,而且船高且坚,水军在船舷上俯射,压得徐州军不敢露头。一旦有人落水,一直来回在楼船间穿行的艨艟上就会跳出叛军,直接下水将落水者砍死或是按入水中溺死。
“刺史大人,你看那是什么怪物?”郗鉴立于船头,顺着亲兵所指,只见前方敌船从两翼散开,一艘高大的楼船赫然在目。
甲板上竖立一根高大的桅杆,杆下悬着一个粗大的辘轳,辘轳和桅杆顶端用绳索连接,几名叛军转动辘轳。桅杆另一端,一根巨木被缓缓抬起,巨木终端大铁勺一样的器具里容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东西。
“这是什么怪物?像是投射车。”郗鉴瞪大眼睛,看这怪物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
“啪!啪!”模模糊糊的东西飞了过来。
“是石头,快闪开!”
第一块石头落空,第二块击中附近一艘船,直接将甲板洞穿!
郗鉴面如土色,急忙下令众军小心,躲避这个怪物。
徐州军剩下唯一的优势就是悍勇不畏死!
郗鉴奉旨登船本来就是袭扰阻击,没指望能战胜叛军。为此,在登舟前就组织三支敢死军卒,分布于三十余条快船之上,船内满载松油,准备在关键时刻和叛军同归于尽。
敢死卒不孚众望,在叛军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时,分头寻找目标,利用船小灵活的优势,悄悄接近对方大船,点燃松油,来个玉石俱焚。
他们拼着性命为郗鉴挽回一点颜面,也为建康带来一线希望。
江面上漂浮着尸首,战旗,断折的木桨,还有燃烧殆尽的船板和滚滚浓烟。叛军大获全胜,却也损失了二十余艘战船,在击退了郗鉴之后,暂时予以休整。
“温老弟,你来得正好,否则郗某早就喂了鱼鳖。”在郗鉴步步后退,让出了马尾滩后,温峤及时从防守京师西城的阵地上驰援过来,给了徐州军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
“最可怕的就是那什么投石车,掷出的石块势大力沉,远远超出来时的预料。你看,那几艘船被砸成什么样子!”郗鉴尚未走出早上血战的阴影。
“那叫拍竿!”温峤纠正道。最初蜀军为打击敌船,在战船上安装桔槔,吊着巨石,虽然凶猛,但费时费力,王敦大概是在此基础上作了改进。
“这老贼果然有些手段!”郗鉴叹道。
其实他俩还不知道,主船上的指挥者并非王敦,而是其胞兄王含,也就是王应的生父。
“老弟,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实力悬殊,郗某这条老命是小,误了圣上所托才是百死莫赎,京师防卫如何?”
“设了三条拦江铁锁,城下白鹭洲外还有近百艘大小船只,城楼上布满守军,就这些。”
“就这些?”郗鉴大惊失色。“这些能抵挡几时?不出两天叛军就能在西城下饮马。”
“这我岂能不知!凭朝廷的实力,再添百艘船也无济于事,论水战,咱们绝非王敦对手。”温峤喃喃道。“咱们之所以死死坚守,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机会,等待一支奇兵!”
奇兵?郗鉴心想,还能有谁会力挽狂澜。
“咚咚咚,咚咚咚!”刚过了正午,叛军又擂起战鼓,震得江面上荡起了波纹。
“迎战!”郗鉴声嘶力竭。
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破空的羽箭和咣咣的撞击声中,徐州军士有温峤的援兵,气势陡增,一扫早战时的颓势,拼劲全力死死缠住敌船。
狭路相逢,勇者胜,并非一成不变。徐州军再勇猛,终究器不如人,不到两个时辰,渐渐不支,节节向下游败退。
“抛锚!”钱凤喜不自胜,此时距离建康不足三十里,见天色已晚,他不敢孤兵冒进。“速去芜湖大营禀报,请大将军拔营,明日一早攻城。”
世事波诡云谲,恰如这平静的江水,入夜后翻起波澜。
次日一早,钱凤并未等来芜湖大军,等来的却是温峤口中的奇兵!
“叔父,听闻江州刺史陶侃参战,拖住了芜湖大军。”王允之闯入内堂,王导正用中饭。顿时脸色冷峻,筷子从手中滑落,浑然不觉。
想起温峤前几日来府上语重心长的告诫,此时再不有所行动,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允之,快随叔父入宫。”
“叔父有了万全之策?”王允之跟在身后,出了乌衣巷,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他对王导奉若神明。
“现在哪里还有万全之策!”王导苦笑道。“为今之计,只能断尾求生!”
“啊?”王允之明白了话中之意,魂飞魄散,霎时间就觉得被人挖去了心肝,腹内空空如也。
而王导坐在马车内,撩开车帘,望着御街一侧鳞次栉比的官廨,泪水啪嗒啪嗒打在袖口上!
次日一早,一条炸雷般的消息传遍京师,继而长了翅膀,飞越大江南北。
“王敦死啦!叛军要完啦!”
这条消息如狂风驱散了困扰京师一年多的阴霾,从朝堂到民间,从京师到乡野,从士女到行商,惶惶不安的人心终于平静下来。
当然,也有一些好事者将信将疑,已经叛乱,怎会突然死了?城南秦淮大街、桃叶渡口还有宽窄巷的,但凡距离不远的人,都涌到乌衣巷,想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他们彻底放下心来!
乌衣巷西半侧,门挨着门,所有王氏子弟府门口都挂着白幡,出来进去的子弟身穿素服,耳聪的人还能听见院内传来的哭泣声!
“大将军,他们说,说,说……”
“说什么?”芜湖大营里,一个游骑结结巴巴前来禀报。
“说大将军你死了!”
“啪!”一记耳光,打得游骑捂着脸,不敢作声。
“说,再说一遍。”
“他们说大将军你,你死了,乌衣巷也在发丧呢。”
“一定是王导,王导这老匹夫散布谣言,是要乱我军心,他心向着朝廷。”王敦青筋暴起,虎须直竖。
“还有,还有,”亲兵后退两步,确定安全了,才嗫嚅道。
“建康各城门张贴了告示,悬赏沈充钱凤两位参军,凡是偏将以上者都在其列。钱参军信以为真,还派人来询问大将军是否还健在。据说陶侃尽出江州之兵,此刻正顺流而下。”
王敦眼前一黑,颓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