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导局促而尴尬的是,他此时遭遇围攻,竟然没有一个人支持,就连皇帝都保持缄默,还有这样让人心寒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心里恨死了路永,埋怨这头蠢货自行其是。
只有自己清楚,之所以一步步扶持路永,是因为二人之间不可告人的约定。
嗫嚅一阵子,也想不到合适的应对,唯一的办法就是表忠心。
“老臣之所以对其包涵忍耐,目的就是想以一州之地安抚他们,换朝廷平安。老臣为君为国,一片丹心,苍天可鉴!”
荆州长史冷冷道:“原来是这样!既然丞相如此忌惮路永,投鼠忌器,而不敢处置,那好,陶刺史说了,他愿意为丞相效劳,去除朝廷的这颗眼中钉!”
王导哪能答应,急切道:“陛下,老臣以为,应速派特使赶赴江州,敦促双方罢兵息战,以免生灵涂炭,空耗国力啊。”
不待成帝开口,长史悍然的表明了荆州的态度!
他临来时,陶侃交代,他不接受任何调停,不需要任何钦差特使,他甘愿冒着抗旨的罪名,也要把路永拿下,彻底消除朝廷的这个毒瘤。事后,哪怕将其问罪下狱,斩首示众,他也绝不喊冤。
陶侃的话锋凌厉而决然,群臣一片哗然。
有的人埋怨陶侃太张狂,有的则以为,陶侃是被欺负到家了,实在是忍无可忍。
阶下的王导面有惧色,而庾亮兄弟则心花怒放!
朝会居然就这样不欢而散,回到崇德宫,太后仍然毫无起色,成帝更加烦闷。
宫内有庾氏兄弟,还有司马晞和司马昱两位皇叔在场,成帝越想越觉得憋屈。
他心里在想,陶刺史也是老成持重之人,这样悍然起兵,如果真要说他是反叛,他是百口莫辩,真不知是怎么想的?
而武陵王司马晞获悉后,却大放豪言,说陶侃拥兵自重,眼中全无朝廷法度,只顾一己私欲,未经请旨便擅动刀兵。
他毛遂自荐,愿意率中军前往,勒令双方停战,谁不顺从,就以大逆之罪论。
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蚍蜉撼树!
到底还是会稽王司马昱给他下了个台阶,以中军拱卫京师,护佑皇室安危为由,反对讨伐荆州,再者,若陶侃一意孤行,不遵旨意,三方混战起来,后果更加难测。
司马晞还有争执,成帝苦笑道:“四皇叔还是安心整训中军,你那两下子,怎能是陶侃对手?”
“陛下,臣也率中军和大赵征战过,穷凶极恶的赵人也没从臣这里捞到什么便宜,难道他荆州兵比赵人精骑还强?”
司马晞一脸不屑,早就忘了在梁郡水獭川栽的大跟头,还在大言不惭。
庾亮对陶侃虽无好感,但双方利益此刻居然一致起来,必须得为他周济,说上两句。
“臣和陶刺史不仅素无交情,还曾有过节,但此时臣须为他说句公道话。陶刺史在两次叛乱时立下大功,底定朝局。陛下和先帝对其赞誉有加,此次动兵,究其内心而言,不过是用一战来吐胸中长期积压的块垒,绝无二心。”
成帝的判断和庾亮基本一致,可是,任由他们打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打的是大晋的军士,损耗的是朝廷的钱粮。身为一国之君,默许臣下私斗,让后世之人如何评说?
庾亮劝道:“时也势也,不可逆势而动。陛下忘了,前阵子就在这里,太后和臣劝导陛下说过的那句话?”
成帝想起来了,那句话也是庾亮当时说过的。不加干涉,静观事态发展,顺势而为,让脓包自然生长,直到它们自然脱落!
庾冰也帮腔了,说长痛不如短痛,今日不除掉这肘腋之患,将来就会成为腹心之疾。
用陶侃的刀诛除路永这个祸害,而用来警醒背后的幕主。皇帝可效卞庄刺虎,待二虎相争,筋疲力尽,折损了牙齿,磨破了爪子,虎就变成了大猫。
成帝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他暗叹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虽比同龄人心智成熟得多,但比起这帮老臣来差距还是很大。
说得对,自己亲政后,必须政由己出,走出这些老虎的影子。眼下,就由着他们火并吧!
庾冰好像读懂了成帝的心思,劝道:“陛下即将亲政,难道还想猛虎在侧吗?如此良机,何乐而不为呢?当务之急是传旨徐州,加强防范,不可让赵人乘隙而入。”
成帝颔首赞同,殊不知,东山有老虎,西山也有老虎!
三日后,郗鉴接到了朝廷的文书,于是吩咐殷浩召集将佐幕僚前来议事。
州衙官廨里,殷浩先来通知郗愔议事,发现门是虚掩着的,他悄悄探出脑袋,想看看郗愔在忙碌什么。
结果,他惊讶的发现,榻上、案几上整整齐齐排满了铁钱,擦拭得干干净净,而且,一旁的箱子里还有耀眼的黄白之物。
郗愔正蹲在地上,一遍一遍的清点,生怕有所闪失。
“我没有看错吧,郗愔,你攒了这么多积蓄?”
郗愔吓了一跳,一把将箱子盖上,还转身遮挡,显得很惊慌。
“你跟鬼魅一样,进来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君子遇此,难道不应该敲门通报吗?”
殷浩委屈道:“真是冤枉,我喊了几句你都不应,看来你是钻入孔方兄的钱眼中去了。”
“嗨,你哪里知道,世道兵荒马乱,官场尔虞我诈,什么权位官位都是过眼云烟,还是黄白之物可亲管用。”
郗愔既是为自己辩解,的确也是对金银钱币动了真情,怎么看怎么爽心悦目,怎么看怎么觉得还是太少。
殷浩笑道:“我就纳闷了,谁能像你一样,父亲位为三公,内兄又是当朝第一大族乌衣巷王氏,要这些钱财还有何用?”
“打住!你有所不知,我父亲位高权重,但清正廉洁,没有为我攒过什么家当,就连姐姐出嫁到王家,资从甚简,几近寒酸。你也看见了,他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还一直孤守北方,我还得陪着他。”
郗鉴的这个遭遇,殷浩也很同情,为他打抱不平!
郗愔此前就向他袒露过心扉,说,有时候想一想,还不如做个京师一带的小县令来得滋润,三公爵位真是虚名累人,将他父亲困在边城。
真怕哪一天赵人大举进攻,赵人凶残,毫无人性,到时候再发生什么意外!反正郗愔是不想再在徐州待下去了,天天提心吊胆的。
殷浩摇头叹息一声,宽慰道:“杞人忧天,快走吧,刺史大人召集议事。”
郗愔先把殷浩撵走,还探出头看看,确信他走远了,赶紧缩回头,急转身,手脚麻溜把柜子箱子锁好,又认真检查了几遍,才锁上房门走了出来。
郗鉴宣读完毕朝廷的行文,众人得出了一个共同的判断,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战场看似在荆州和江州之间,然而危局却在徐州!
这么大的战事,很快就会被赵人获悉,趁火打劫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放弃的。对在座者而言,深感远处北方的徐州又山雨欲来。
大伙都知道,徐州是孤城,形如楔子直插赵地,赵人多次意欲拔除,因城坚墙厚、兵精马壮,加之朝廷援军的助战才能迄今仍岿然矗立。
现在朝廷内斗,若赵人乘隙,援军是断然不能再来了,仅凭一州之兵,情势堪忧,结果难料。
“殷浩,你有何良策?殷浩!”
郗鉴喊了两次,殷浩才回过神,支支吾吾的说道:“末将也无良策,一切听刺史安排。”
殷浩的意见对郗鉴来说非常关键,以往遭逢此事,他都是滔滔不绝,指挥若定。但殷浩今日的表现非常反常,明显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究竟是怎么了?
郗鉴猜的没错,此时的殷浩心不在此,因为此次内战不仅殃及到了徐州,恐怕也要连累到他。
因为他回忆起了建康大营的那个晚上,也就是路永派人来解救文书管商的往事。
“我父亲!”
当从管商口中得知那份带有挑唆苏峻作乱的遗简是殷羡带到历阳时,殷浩瞠目结舌,打死也不会相信,他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心中一阵寒意。
殷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冲着管商怒吼道:“怎么可能,你分明是诬陷!”
那晚,陶侃和殷浩设计,以牢中的管商为诱饵,果然,路永当夜派人劫牢。他杀死路永手下后,管商彻底丢掉幻想,对陶侃和盘托出。
所谓的遗简就是殷羡受王导委派,前往历阳安抚苏峻,藏在匣中的一封密函。
那封密函看起来是王导写给殷羡的私信,内容是庾亮如何利用清查流民裁撤州兵一步步迫害苏峻的,当然还夹杂一些暗示,譬如万一惹恼苏峻,京师防守空虚等等。
王导以私信的名义写给殷羡,看起来是想告诉他,到了历阳后要好好劝说苏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为朝廷消弭隐患。口吻光明正大,挑不出任何瑕疵。
但问题是,王导的管家没有将私信交给殷羡,而是悄悄放在了放有金银的匣中,殷羡毫不知情。
当殷羡走后,管商从匣中拿出这封密信时,苏峻认为是殷羡故意提醒历阳,告知他庾亮的阴谋,顿时勃然大怒,更坚定了反意。
殷羡一趟历阳之行,稀里糊涂给王导背了锅,成了替死鬼!
殷浩当时在大帐中算过,这个世上,知道密信之事的活人只有在场的三个人,还有一个就是王导。
不管父亲是否知情,他都不能留下这个活口,于是抽出佩剑刺向管商,被陶侃制止。
但殷浩像发了疯一样,眼睛赤红,上前扯住管商的衣襟,要将其生吞活剥,嚣叫道:“你再说一遍,我宰了你。”
“他已经写下了供状,还杀他作甚?既然答应让他走,就别为难他了。”陶侃板着脸,殷浩才作罢。
二人终于明白,殷羡事前应该并不知道此密信,王导乃始作俑者。
时隔几年,庾亮被贬,王导操持新政,大晋国力日上,陶侃返回荆州,殷浩也调防徐州,一切相安无事,原以为这个过节就此结束,渐渐淡出知情人的视线。
但随着温峤过世,江州权力真空,围绕江州刺史的明争暗斗,引信还是被点着了。
纸终究包不住火,尘封许久的秘密很可能还要被抖落出来。
万一王导不义,将罪责加到殷羡身上,自己的前途理想也将破灭,父亲死后,振兴门庭的希望也将彻底泡汤。
殷浩觉得委屈,陶侃赏识他,郗鉴信赖他,尤其是离开桓温后,这几年,他发现无论是学识还是军戎之事都突飞猛进,原来,自己不是不行,只不过是被桓温遮住了光芒而已!
他想振翅高飞,一击千里,并一直为此而孜孜以求。难道会被这个秘密所连累,坠下云端?
但愿事情没有这么糟!
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真是那样糟糕,那么,就是朝廷对不起他,他也就没有必要再为朝廷出一点点力气!
哪怕到了国破城亡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