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侃闻言,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案几上的砚墨飞溅出来。
“狼子野心,他这是要把荆州和朝廷隔开!今后无论建康发生何事,我荆州水军只能望江兴叹。没有了水军的存在,荆州还能称之为长江堡垒吗?”
最令陶侃绝望而伤心的是,西边的蜀人若是来犯,自己胜了还好,如果败了,沿江撤退的通道被堵死,岂不是要任人宰割?路贼奸谋,当自己可欺!
路永的确是咄咄逼人,江州刺史的位子还没坐热,就要一吐胸中愤懑,大报私仇。
路永属于睚眦必报之人,当年他的侄子大疤眼陷害刘言川,被桓温戳穿,他不教训自己的侄子,反而要杀害桓温,这么多年来,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怀恨在心的是,当初陶侃勤王时曾主张处死叛军俘虏,一个不留。后来又和殷浩设计,挫败其暗杀管商的图谋。
为报私仇,他在两州交界的江底下暗做文章,王导以为操之过急,开始并不赞成。
但路永翅膀硬了,不听劝阻,王导无可奈何被迫上了路永的战车!
“司马听令!”陶侃恼羞成怒,决定奋力反击。
“属下在!”
“趁路永狗贼的障碍还未成形,速派水军一万,舰船百艘,沿江而下,停靠江州码头待命。另派步骑两万直下江州,水陆并进,我倒要看看路永为何如此欺人太甚!”
长史敦劝道:“刺史大人,地方上的纠纷应该奏明朝廷,待尚书台定夺。如果悍然出兵,恐引起骚动,对大人不利啊。”
“还定夺个屁!这里面恐怕就是尚书台的主意,再等他们定夺的话,路永的刀就架在我陶某的脖子上了。休得罗唣,所有罪责,本州一人承担。等我们兵至江州,生米做成熟饭时,再派人回京禀报。”
荆州大军,悍然水陆东下,这下不得了了。
“荆州刺史陶侃起兵叛乱了!”
“大晋真是多灾多难!”
“就是,才消停几年,百姓又要遭殃了!”
“是啊,你说荆州怎么了?当年王敦造反时,也是荆州刺史,现在轮到陶侃造反,他还是荆州刺史。”
建康城南秦淮河畔,茶馆中,酒肆里,还有道旁的柳树下,百姓商旅在街头巷尾互相议论。
坏事传千里,陶侃造反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京师,也不知这些消息的源头来自哪里,是谁传播出去的?
成帝接到这个噩耗,是在崇德宫探望庾太后时。
他已经登基第五个年头,从坐上龙椅左顾右盼,群臣参拜时茫然不知所措,经历了苏祖叛乱,被叛军劫持,差点酿成国丧身死江山易主的结局。
再过四个月,明年开春即可亲政,恰恰此时太后突然染疾,昏昏沉沉茶饭不思,几日下来花容憔悴,鬓发蓬松,脸消瘦得露出了颧骨。几名太医轮番诊疗,始终无法确诊,似近大去之期。
成帝心疼的看着母亲,深为担忧,然而王内侍匆匆跑来的脚步声更是让其胸闷上火!
江州加急文书,称陶侃反叛,三万大军正向江州进发。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他五雷轰顶,半天才醒过神。
安生日子才过上一年多,怎么又要生事?
成帝气咻咻道:“传旨,召丞相等人,午后式乾殿议事!”
然后,他望着庾亮庾冰兄弟,吩咐道:“两位舅舅先照看一下,朕还要去准备准备,朝会你们一道参加吧!”说完转身就走。
他似乎感觉到,两位舅舅的神色哪里有些不对劲,他们似乎并不像自己那样慌张,然而政事紧急,也没有细想。
阶下,王导,何充,司马昱,还有庾亮兄弟在列。
庾家兄弟是恰逢其会,听闻太后妹妹凤体欠佳,便以探望为由乘机返回建康。
庾亮现在非常倚重庾冰,认为他做事果敢,计策也多。而老三庾翼勤于政务,为人相对而言耿直,无意于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
“陶侃调集三万大军,两路进逼江州。路永调兵遣将组织抵抗,战事迫在眉睫。诸位爱卿,可有什么良策?”
事发突然,众臣惊呼一片,竟然不知所措。
王导打破僵局,胸中似乎是早有预见!
“陛下,依朝廷法度,州郡军士跨境,皆须请旨而行,除非敌寇入侵迫不得已。现在新政大兴,海内升平,并无战事,陶刺史如此行事,若无充足理由而开此先河,对朝廷殊为不利。”
王导有理有节,义正词严。
而群臣皆奏报,大晋境内,并未接到任何战事的回报,从而也否定了陶侃出兵别州的理由。
王导见此,话锋一转,认为当下既无战事,而皇帝也未授予他假黄钺或持节之权,那就是师出无名。
擅自调兵,本来就有僭越之嫌,如今围攻江州,仅此一条,就可按叛乱论处!
“老丞相也认为陶爱卿是起兵反叛?”
成帝打量一下王导,颇有深意的问道。
“奇怪,现在京城百姓都传遍了,说陶侃反叛。连朕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百姓怎么会知道的呢?而且言之凿凿,直接定性为反叛?”
王导奏道:“市井之言,臣以为不必深究,还望陛下下旨申饬,让荆州兵撤回。为防不测,朝廷还应下诏,召集勤王之师,赶至江州备战。”
丹阳尹何充却再次唱起反调,高声奏道:“臣赞同丞相所言,陶刺史此举确实欠妥。臣民刚刚安定下来,一旦荆州生乱,恐怕赵人还有成汉会蠢蠢欲动。但此时就下诏勤王,臣以为还有待商榷,须查明原委,再作定夺。”
君臣商议了半天,也没有拿出稳妥的办法,就在此时,陶侃派出的荆州长史来至建康宫外,说有要事启奏。
成帝顿时轻松了一大截,认为事情有了转机。
“哦,来的正好,快宣!”
“微臣荆州长史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长史向成帝奏报了荆州发兵的因果始末,还呈上了陶侃的亲笔信。
庾亮听闻了事情经过,释然一笑。
他以为,情况已经明朗,陶刺史发兵确实有违朝廷法度,但也是在路永逼迫之下的无奈之举。发兵江州,并无攻打京师的迹象,不过是和江州的纠纷而已,根本无须勤王。
庾冰也附和认为,只要路永拆除工事,向陶刺史当面赔罪,荆州自会撤军。所以,给荆州扣上反叛罪名纯属无稽之谈,王丞相所言实在是大谬!
兄弟俩一唱一和,这席话气得王导嘴角抽动!
他不明白,在对付陶侃上,他和庾亮曾有过惊人的默契,现在庾家兄弟怎么突然又站到了荆州一边?
“庾大人在芜湖看来花了不少工夫精研名家学说,那么,老夫有一事不解,请庾大人赐教。”
“丞相客气了,但说无妨。”
“建康是陛下的建康,江州也是陛下的江州,两地都是陛下的。难道攻打建康是反叛,攻打江州就不是反叛?若照你所说,陶侃可以攻打任何州郡城池,只要避开建康就不算反叛,是吗?”
王导反唇相讥,说得庾亮无言以对,不知如何反驳。
“说荆州反叛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连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心直口快的何充拿三国时的邓艾打比方,力言陶侃不会反叛。
曹魏时,征伐蜀国的邓艾,用奇兵俘虏了刘禅君臣。灭国功名足以书之竹帛,传祚万世,最后居然被以谋反罪处死。
世人不解的是,邓艾七十老翁风浊残年,他会谋反吗?他图什么!
昔日之邓艾和今日之陶侃,如出一辙。陶侃已经功德圆满,为何还要造反?当年在勤王大营身为盟主时,精兵利卒,是造反的大好时机。
现在远隔荆州,日暮途年,被裁撤到只有三四万人,这个时候再反叛,可能吗?结果必败无疑,还会遭人嘲讽,说他老迈昏聩,为世人徒增一笑料。
何充的分析赢得了成帝的赞赏!
不仅如此,朝堂上,荆州长史还拿出了一个铁证,坦承失踪的刘胤就藏在荆州,他的亲兵曾亲眼看见,当日围攻州衙的军民之中,大都为路永麾下的青州兵。
事后才发现,是路永煽动百姓,怂恿军士,才有了刘胤仓皇出逃的结果。
成帝此时才得知真相,感觉自己上了当,气呼呼地问道:“谢爱卿,你当日奉旨查访,可曾发现?”
谢裒未曾想,这个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自己的头上,心里惶惶不安,他转动眼珠,窥见了王导的眼色,又退缩了回去。
言语支吾,说道:“臣有罪!当日场面非常混乱,臣未加详问。可臣在江边勘察现场时,的确发现船毁之处是在江州码头上游约十几里处,请陛下明鉴。”
王导暗自高兴,谢裒还真听话,自己没有看走眼,这时要和谢裒结下攻守同盟。
“的确是怪事一桩,江州官船为何在码头上游的荆州方向毁损?难道是刘胤要把官粮银钱送往荆州,而不是京师?”
“无稽之谈!”长史怒斥了一句。
“我荆州钱米充足,区区几千石官粮与我而言,九牛一毛。陶刺史怎么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必是路永栽赃陷害!”
言罢,他又将矛盾对准了王导!
“对了,陛下,臣来时,陶刺史托臣敢问丞相大人。路永逼走了刺史,朝廷就任用他为刺史,如果他哪天逼走了丞相,朝廷是不是就要任他为丞相呢?”
“简直是一派胡言!这两件事怎能混为一谈?”王导辩驳道。
委任路永为江州刺史,王导的理由冠冕堂皇。他对成帝说,路永悍将,投诚的青州兵更是穷凶极恶,不听兵部曹调遣,只惟路永马首是瞻。这帮人只能安抚,不能激化,以免再次叛乱。
路永谙熟军阵,不宜久居后将军军职,王导是为了委曲求全,才举荐他为刺史。
目的是让他远离军戎,时日一久军事必然荒疏,戾气减弱,与青州兵逐渐疏远。待时机成熟,对朝廷再无威胁时,再分而治之,用的完全是缓兵之计。
庾亮不买账,此时补上一刀!
他以为,就算路永反正有功,朝廷加封其为后将军,足见皇恩浩荡。王丞相又提携其任江州长史,官居五品。
从叛将到地方大员,可谓一步登天,换了任何人,都应该满足了。为何尚书台还要再扶持其为封疆大吏,占据江州刺史的宝座,其中用意何在?
难道真的是举贤任能?恐怕是别有玄机!
事情的发展已经背离了王导在皇帝面前许下的初衷,成帝感觉在启用路永一事上,他被骗了!
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向王导投来了森严的目光,其中带有垂询和疑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