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帝一挥手,朝堂鸦雀无声,桓温开始叙述此番平蜀的经过。
他绘声绘色,侃侃而谈,说起了在蜀地的前后始末,堂上有人吃惊,有人感叹,有人揪心,还有人幸灾乐祸。
穆帝听完了灭蜀安民事宜,频频点头褒奖,然后示意宣旨。
王内侍破锣之声再次响起。
旨下:
荆州刺史桓温平定荆州以来,戮力王事,勤劳州政,一载之中,境内安定,生民感怀,荆州重归朝廷治下,功勋卓著!
尤为甚者,此次灭蜀,谋发端于斯,策筹定于斯,率万余劲卒,破数倍蜀军,为大军灭蜀亲冒矢石,甘当前驱。成汉既灭,再安益州。先锋之劳,堪为表率,煌煌大功,书于史册!
赏不逾时,爵不卑功,今封桓温为征西大将军、临贺郡公。
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昨夜江州夜船上遐想,桓温就想到此次朝廷会如何封赏,除了犒赏三军之外,麾下的将佐僚属也该论功擢拔,而自己尤为关键,因为这关系到今后的征程。
桓温想着,纵是褚蒜子阻挠,但也得封大郡郡公之爵。
临贺郡,乃广南偏远小郡,还不如京师周边的一个县。而且,自己麾下之功劳只字不提,无功无赏。
反观司马综兄弟,毫无战功,一个封王,一个封侯,褚华也骤升四品扬威将军,连殿外的那个钱姓的叫嚣之人也从军曹升为郎将,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桓温之心冷到极点,寒到极点,这虽然不是穆帝的本意!
而寒意并未结束,司马晞二人的冷笑还在后面……
“陛下,有功当赏,赏不逾时,有罪当罚,罚不迁列。臣以为,桓温既然赏了,那他的罪行,也应当罚。”
穆帝原本就对封赏不满,闻言有些恼火,不屑的问道:“哦,武陵王之意,莫非桓爱卿还有罪?”
“臣不敢妄奏,朝廷既任臣为伐蜀主帅,臣自然责无旁贷。然桓温未经请示,提早发兵,不遵将令,目无军纪,应该要处罚。”
“武陵王,这些,刚刚桓爱卿奏事时已说的清清楚楚,连朕不懂戎事,都知道战事瞬息万变,不可墨守成规,而须临机决断,此乃良将者必备之能,你怎么又老调重弹!”
“陛下,如若为将者皆如此,恐开骄兵悍将率意妄为之先河,那统帅还怎么掌控全局,还望陛下三思!”
穆帝见其纠缠不放,不识时务,想着要给他个教训,于是鄙夷道:“如若武陵王能提早发兵灭了大赵,哪怕违抗了圣旨,朕也不会追究,如何?”
这句嘲讽之词,何充实在忍不住,噗呲一笑。司马晞听了,也一下子懵了。
多年前的两次北伐,被赵人打得狼狈奔逃,至今还畏赵如虎,这圣上不是揭自己的短吗?
算了,还是换个罪名再奏。于是,转头向身后之人递了个眼色……
果然是狼狈为奸,身后的褚华出班奏事,话锋直指桓温。
“陛下,臣接报,江阳郡一战,桓大人缴获的粮草军需,除日常消耗外,剩余八万石运往荆州,然荆州只入库了六万石。也就是说,有两万石不知去向,恐怕是有人动了手脚,比如贪污了或者倒卖了,还望明察。”
坏了!
桓温一听,便觉脑袋嗡的一声,这个罪名太狠毒,为官为将者,可以被扣上滥杀无辜的帽子,也可以忍受胆小懦弱的指责,哪怕好色也能接受,男人本色嘛。
贪如火,不遏则燎原,欲如水,不遏则滔天。
唯独这贪腐,丝毫不值得同情,根本不可能原谅,这足以彻头彻尾把一个人搞臭。
比如说克扣军饷,贪赃纳贿,还有这贪污粮草。
粮草确实少了两万石,那是偿还出征前从万州借来的粮草,此事知之者甚少,账目全交由袁真打理。当时战事激烈,死伤惨重,谁还能记得粮草数目?
桓温疏忽大意了!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先拨出两万石运往万州,剩余的交由袁真,或者直接告知袁真,按照六万石记账,也不至于被褚华抓住把柄。
这是谁捅出去的?
袁真?袁宏?
这二人一个发送粮草,一个接收粮草,嫌疑最大,可是大家历经患难,同生共死,没有理由背后捅刀子。
或许,不是他们,因为整个粮草押送入库,还涉及到很多僚属和兵卒,或许这些人里有好事者。
这时,袁真反驳道:“敢问褚国舅,你当时并不在江阳郡,何以知道这些?莫不是捏造事实以中伤桓大人吧?”
会稽王司马昱也恰到好处的站了出来,质问道:“是啊,空穴来风怎可令人信服?是荆州之人通报的,还是李福或其麾下水师俘虏透露的?兹事体大,国舅可得说清楚。”
褚华怎能说出证据的来源,冷哼一声道:“这个不便透露,还是请桓大人说说,是否属实吧。”
桓温听了司马昱的话,似乎也有可能,一场大战,总归有劫后余生之人,或许就有人知情向褚华邀功。
眼下如何应对,非常棘手,如说出实情,则暴露了万州老四他们的身份,不说,自己要承担这后果!
这哪里是来领赏的,简直就是问罪的,只要一项罪名属实,或许这些封赏还不够偿还罪责的。
桓温偷眼窥了一下,众人都在打量着自己,尤其是御座旁的太后。
那含春的粉面,酷冬的冷眼,隔着几丈远,都能感受到她的畅快和舒坦。而桓温此时的心境,比在捉曹村遭遇袭击时还要窘迫三分。
果然,自己能一次次躲过暗箭,这明枪着实厉害!
“怎么,桓大将军是有难言之隐啊还是别的原因,太后和陛下都在等你张口呢。”
褚建挑衅地催促着,看见桓温的尴尬,别提心里有多得意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此招正是褚建设计,其目的并非为了这两万石粮草,而是要逼迫桓温自己说出万州真相。
当然,如果不承认,褚家还有应对之策。
难怪褚蒜子欣赏他,褚建在褚家三姐弟中,谋略不亚于褚蒜子,比褚华更是远远胜出。
朝堂鸦雀无声,目光攒射至桓温身上,君臣都在等桓温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启禀陛下,褚国舅所言不虚,确有此事!”
桓温此言一出,君臣惊愕不已,这么爽快就承认了。
褚建也捏着一把汗,想一旦桓温抵赖,自己还很难办。虽然证据在手,若坦然说出,就暴露了自己布下的眼线。
“那还请桓大人说说,这粮草的下落吧。”褚建继续开炮。
“这粮草是借的,已经归还借主了!”
“借的?堂堂荆州会向别人借粮?”褚华刚一出口,便后悔了。
桓温不容他后悔,痛陈事实,回击道:“荆州刚刚安定,民生艰涩,桓某曾上书朝廷,请求拨粮拨饷,渡过时艰。伐蜀之前,桓某又派袁宏进京,请求拨付粮草军饷,可令荆州军民失望的是,未见一粒粮食一文钱。”
褚华真想抽自己的嘴巴。
“荆州民力尚未恢复,如若强行征收赋税,只能是再生变乱。为保民心,桓某才施行一年全免二年减半的州令,庾爰之败逃时又卷走了大半府库。你说说,让桓某怎么办?这些褚国舅可知?”
桓温瞪着褚华,提高调门,借此机会,好好一抒胸臆,吐出胸中块垒,褚华送上门的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荆州府库捉襟见肘,赈灾安民,抚恤练兵又迫在眉睫,州衙拖欠将佐僚属几个月的军饷,军卒一日只有两餐,粗茶淡饭尚不能饱食,这些褚国舅可知?”
穆帝瞪着褚华,褚华垂下脑袋。
“破蜀一战,死伤军卒数千,城防营主将袁乔率千人甘当诱饵,身临死地,无一生还。他们朝时生龙活虎,暮时横尸蜀地,眨眼之间,血洒疆场,这些褚国舅可知?”
朝堂上,有人在悄悄抹泪,也有人低声啜泣。
“主将袁乔刀剑加身,临终遗愿不是求封赏,抚家人,对朝廷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和妻子合葬。而他新婚三天的妻子正是因为他在荆州城内首倡义举才惨遭庾家杀害,这些褚国舅可知?”
话未说完,朝堂之上正直之士听闻惨烈的战况,纷纷掩泪动容,而诰命夫人等女眷则对袁乔之妻惨死抽泣不已,情难自禁。
再看芷岸,梨花带雨,不住的擦拭泪水。袁乔夫妇那样的恩爱诀别,她经历了两回,个中滋味更是感同身受。
只有一个女人,心静如水,脸色平和,在迅速想着对策。
如何挽回这不利局面,以免群情激奋,让桓温主导了视听,以致于这顶冷漠无情的帽子扣在褚家和自己这位摄政之尊的头上。
“爱卿所述,令人欷歔,这些死难将士皆为大晋儿郎,若不厚加抚恤,何以奖劝人心,激励士气?何爱卿,还是让尚书台拟出抚恤方案,待陛下和本宫过目后即行实施,断不可遗漏一人,寒了一心!”
“臣遵旨!”何充高兴道。
“委屈桓爱卿了!”太后和穆帝异口同声。
“陛下,太后,臣不敢有委屈之想,这些都是人臣之本分,臣所说只是陈述事实,是想让荆州军民沐浴圣辉,感念陛下和太后恩德!”
穆帝从伤感转为愤怒,一直在瞪着谢万和褚华。
荆州两次申请钱粮,自己曾先后交待过谢万和褚华,这两人居然毫无动作,自己还一直蒙在鼓里,真是可恨。
褚蒜子故作姿态,让诸人以为自己事先对此毫不知情。
想想也觉得合理,堂堂太后,多少军国大事,怎能事无巨细皆了然于胸?
这样一来,褚蒜子成功化解了这一僵局,还赢得了及时裨补缺漏不吝赏赐的美名。
身处权力巅峰,自然掌握话语权,事事皆能占得先机。褚蒜子心旷神怡,然后轻轻挤出一声咳嗽。
司马晞、褚氏兄弟还有谢万都纷纷吃了苦头,不敢再言,君臣以为这场交锋就这样结束了。
“桓温贪污粮草,纯属子虚乌有!”
此时,一个声音从桓温斜后方传来,最不该发言的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