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羊倌还在山脚下放羊,看来朝廷的新政还真管用。
沈劲从远处看了看,他是这么想的。
这一带的百姓们家境改善了,自己当年在这里的时候,附近哪有什么羊,否则桓冲也不至于穿过琅琊北山去找羊。
沈劲自觉有愧于桓温,这一年的等待让自己报私仇给耽搁了,于是才涉险前来。
虽然抱有侥幸心理,但毕竟经历了这些年的惊险曲折,也长了很多心眼,多了些谋略。
他知道,自己遇险事小,若牵累了茅屋中的一大家人,桓温肯定是不会偷生的。要么强攻滁州府,玉石俱焚,要么就是痛苦一生!
因而,傍晚时分,他独自扮作行旅之人,偷偷靠近山脚,想看看动静,而让几个弟兄远远躲在山林之中。
沈劲一边看着羊群,一边偷窥着北面的山脚,篱笆门紧闭。而山坡上,似乎有个人影,黑绰绰的,细细一看,原来是个樵夫,正在攀折着树上的枯枝。
沈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起行囊,向东而去。
一路上,并未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他还是很谨慎,决心等天黑之后再过来,这样更安全一些。
他哪里知道,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山脚下,已经被羊倌和樵夫盯上了!
他们异常兴奋,埋伏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收获。
此前,他们不知多少次诅咒过刺史,而刺史就是不同意他们撤离。现在,他们发现,刺史就是刺史,有眼光有远见,而非他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下属可以比拟的。
其实,他们不懂,刺史也曾多次诅咒过王导,无奈上命难违,只好加派人手,不分黑白晨昏,不敢有一刻松懈。
入夜了,山风渐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天上的玉盘从圆月变为月牙,如今又成了圆月。
一个黑影爬上山坡,沿着坡上的沙石路,一步一步向茅屋靠近,林间不时传来猫头鹰惊悚的叫声,皎洁的月光洒在斑驳的地面,更是显得幽静。
忽然,“哗啦啦”一阵响声,沈劲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什么动静。
他躲在树后,观望了片刻,原来是惊动了归巢的倦鸟,害得它们扑棱棱的四散飞去,沈劲暗自笑了一声。
近朱者赤,自己和桓温多年相处,也变得像他那样警醒和敏感了!天都黑了,除了自己这样鬼鬼祟祟之人,还有谁这个时候会在山上出没?
看来担心是多余的!
茅屋的轮廓已经显露在前面不远处,这下可以对得起桓温了,也能让木兰得以宽心慰藉了。
正行进着,林间再次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好像又打扰到惊雀了。
沈劲突然停住脚步,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
“不对!哗啦啦的分明是从坡上传来的,有人,有埋伏!”
他脑袋嗡的一声,迅速冲了下去,沿着山脚向前狂奔。
后面,右面,还有左面的山脚下,三处包抄,在月色的冷辉下,十几个人夹击着追了过来。
沈劲口含手指,唿哨一声,继续向州城方向狂奔。
口哨声惊动了躲避在前面山林里的山寨弟兄,他们抄起兵器,骑上战马,向哨声的方向冲来!
解开树上的绳索,沈劲一跃而上,还没在马背上坐稳,背后一阵剧痛袭来。他意识到,自己中箭了,身子晃了一晃。
强稳心神,他大喊一声:“快撤!”
六匹战马向滁州城方向奔去,然后兜了个大圈子,向南边疾驰,想甩开追兵。沈劲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突围,这条路,他和桓温走过。
糟糕的是,滁州城方向,也隐约跑过来十几个追兵。
这么一算,有二十多个滁州骑兵在追逐他们,尤其是山脚下那几个骑兵,距离他们最近,一旦被纠缠住,必然无法突围,如果落在官府手里,会给茅屋还有山寨带来更大的麻烦!
情势万分危急时,左侧两名弟兄叫了一声:“沈兄,你们快走,我俩掩护!”
沈劲哪能答应,低喝道:“不行,要走一起走!”
两人争辩道:“别犹豫,否则大家都走不了。蝮蛇蛰手,壮士断腕,这是大当家教我们的,回去告诉山寨的弟兄们,我们没有给他们丢脸!”
不等沈劲说话,二人迎面冲着左侧的追兵冲了过去。
“兄弟,我对不住你们!”
沈劲悲怆的呼喊,此时另外几个兄弟催促道:“别辜负了他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两名弟兄也是山寨百里挑一的人,本来就非常彪悍,加上这两年操演锤炼,左侧那七八个追兵一时间居然占据不了上风,还被砍翻了三四个。
但是,从州城里闻讯而来的十几个追兵已赶至跟前,瞅准机会,放出冷箭。
众寡悬殊,二人分身无术,又有数支羽箭射来,他们坠落马下,栽了个跟头。
他俩爬起身,脚步踉跄不稳,犹自挥刀苦战,撂倒了四名官差。
剩余的十几个官兵放下弓弦,跳下马,围住了二人,他们要抓活的!
“咣当!”
“咣当!”
两个兄弟不肯束手,仍然挥刀对阵,他们要为其他兄弟争取时间,哪怕一分一秒也好。
眼看到手的猎物跑了,升官发财的机会没了,这激起了官兵的愤怒,他们对着满身伤痕的目标,唰唰乱砍,手上,腿上,背上,除了要害之处。
眼见沈劲他们已冲出包围,官兵近在咫尺,步步紧逼,他俩满身是血,伤痕累累,已经没有了还手的机会。
“大胆贼寇,还不束手就擒?”
“快说,你们是什么人,来此意欲何为?”
官差狞笑着围了过来,两兄弟背靠背,转过头对视了一下,微笑着,高擎短刀,朝着自己的腹部,猛然捅了进去。
他们不能被生擒,以免给桓温和山寨兄弟留下前来劫狱的危险!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琅琊山南的山脚下,用英勇不屈的牺牲来告诉官兵。
他们是底层的流民,但他们有一腔义气!他们在乱世乞活,但他们不畏死!
看着地上两具尸体,滁州骑兵脊背发凉,也产生了敬意:“哪来的汉子,这么玩命,至于吗?”
沈劲远远的回头,看见那边没了动静,撕心裂肺喊道:“兄弟!”剩余的追兵这才回过神来,呼啸着追赶上去。
一个骑兵说道:“军头,刚才死的两个不会是钦犯吧,朝廷的旨意可是说要活捉啊!万一死了,上头不会怪罪我们吧?”
军头骂道:“你个憨货,刺史大人早就吩咐过了,朝廷的确是说要活捉,但钦犯如果拒捕,负隅顽抗,不慎中箭而死,朝廷也只好认命。”
其实刺史大人还有一句话,军头没有说。
“绝对不留活口,一旦朝廷怪罪下来,找两个差人顶罪就是了!”
成帝曾叮嘱王导,要拿活口。而王导密令刺史,只要尸体!
茅屋近在咫尺,屋中的人早已睡下,对外面发生的惊心动魄的追杀,还有宁死不屈的自尽一无所知。
青云镇,琅琊北山的山坡处,战马衔枚,三十几人一字排开,静静的等待,正是三当家等人!
他们在入夜时分已经分拨悄悄潜入,山脚下就是十字街衢。临来前,桓温告诉他们就在此守候,如果沈劲能侥幸逃离,眼前的这条山路是必经之地。
如果他们来不了,也不再等候,黎明前务必赶回来。
众人焦急的等待着,手中的弓箭不知扯开了几回,又颓然的松开。六个人,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家人中的六个兄弟,能否安然回来,大家都揪着心,不住向东边张望。
“来了,三当家的,有人来了!”一个弟兄过来禀报。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大家准备,小心,别误伤了自己人!”
“唿哨”一声,三当家发出了信号,沈劲等人惊喜万分,想不到山寨的弟兄会在这里接应。众人如释重负,像经年奔波在外的游子回到了家一样。
沈劲也唿哨一声,接上暗号。
“怎么只有四个人?”
三当家还在纳闷,后面又传来隆隆的蹄声。看来追兵还不少,果然如恩公所料,有埋伏。
弓弦终于再次扯起,羽箭狠狠的射了出去,前面的四五个追兵惨叫落马,后面的十几个眼见有埋伏,纷纷调转马头,丢下伙伴们溃散而去。
老三问道:“还有两个兄弟在哪里,不会落入官府手中吧?”
“放心吧,官府绝不会从他们嘴里得到半个字!”
“你这么肯定,为什么?”
“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沈劲一阵悲凉,一阵愧疚!
“叔父,滁州府急报!”
王导刚下朝回到府邸,王允之就急匆匆把文书送到他手中。
“叔父,怎么回事?是不是琅琊山有了消息?”
“嗯,你说的没错,前天晚上,一伙贼人试图接近山脚下的茅屋,被守候的官军发现,围追堵截之下,险些被擒获。不料,在青云镇,有贼人的同伙接应,才侥幸逃脱。”
王允之问道:“是桓温吗?”
“夜幕之中,难以辨清,不过据官差描述,应该是他的同伙。”王导惋惜道:“这么多年销声匿迹,我还以为这小子已经死了,想不到还挺倔强,愈挫愈勇!”
“愈挫愈勇,叔父何以见得?”
“山脚下他们只有六个人,被二三十名功夫很好的官军围困,居然还能逃脱了四个人。刺史说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不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就是民间游侠。”
王允之兴奋道:“那就是官军还抓获了两人,审问出什么结果没有?”
“审问?那两人是飞蛾扑火,主动掩护其他人撤退,竟然选择了和数倍于己的官军拼杀。在四面围攻之下,还杀了好几名官军,最后你猜怎么着,破腹自尽!唉,那些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
王允之打了个冷战,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桓温竟然结交了这么多死士,而且,还能指使他们,看来的确有些实力,不容小觑。
王导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桓家这小子还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
不过也能解释得通了,寿州长史吴儒一家灭门案,还有一年半前淮河南岸的寿州军士被杀案,可就都着落到他的头上了。
血债累累,万死莫赎,他再能耐,今生也难以露面。虽然还苟活着,实际上与死人无异了!
王允之点点头:“既然这样,那也就不用再担心他还会掀起什么大浪,就让滁州府撤了吧,让他自生自灭。”
“也罢!哎,不,等等,你上次说滁州府已经打探到他家的底细了?”
“是的,杜家村南边的山脚下,两间茅屋,杜艾父女一间,还有桓温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一间。”
王导回忆道:“我记得桓彝曾有两位夫人。”
“是的,现在的孔氏是后来续的弦,据说是三国名士孔融之后,之前的正妻早就死了。桓温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桓秘,另一个叫桓冲。”
“好,事情还不算完,我们可以在他家人身上做点文章!”
王导眉头一皱,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