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冲一行顺着一条隐秘的山道进山,连续几日阴雨,石径湿滑,加之霉苔丛生,行走艰难。
众人只好弓腰慢行,不时要扶着两侧的树木,借以发力,两个侍卫更是叫苦不迭,他们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近一个时辰,众人才来到抱朴峰,当年葛洪在此修道之处,还有那个颍川士子。
桓冲留下诸人等候,自己独自进入一处石洞。
不一会,他领出一名道童模样打扮的人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裹,不声不响,跟着大伙一道下山。
日头渐渐偏西,才回到山麓,两名兄弟从一旁林中闪出,跟着队伍后面,对着桓冲打了个手势。
行至山麓下,尹侍卫迎了上来,问道:“桓公子,弟兄们查探过了,周围并无异常。对了,这就是人证物证?”
桓冲心里咯噔了一下,点了点头,动作麻利,把道童安排上了自己的马车。
然后神情严肃,说道:“诸位,此行成败系于这道童一身,舍弃自己的性命,也务必要保护好他的安全,圣上还等着我们交差,回京!”
收拾妥当,几十匹战马众星拱月一般,将马车护在队伍中间,鞭子一响,车马辚辚而行。
不一会,尹侍卫喝住马车,惊问道:“桓公子,错了错了,这不是西去返京的官道,而是南行。”
桓冲笑道:“没错,正是南行,咱们要绕道回京。”
“不可不可,原路返京,天黑之前便可抵京交差。绕道而行,岂非南辕北辙,耽误大事,这责任,本侍卫承担不起。”
桓冲却道:“尹侍卫,绕道而行,是本人主使,若发生纰漏,罪过本人一力承担,与诸位侍卫大人无涉!”
“公子误会了,非是本侍卫不敢担承责任,舍近求远,你总得有个说法,无缘无故,大家伙也想不通啊。”
桓冲这才说道:“进山前,在下便在十几里外布置了两个暗哨,刚刚他们来报,有一伙人黑衣人,来历不明,约有近百名,已经埋伏在来时官道的密林之中,如果咱们原路返回,必遭他们伏击。”
尹侍卫一阵惊愕,晃了晃脑袋,神情有点不安。
“侍卫大人不要自责,刚才你的手下没有发现异常,一是探查得不远,二是这帮黑衣人潜藏的好。在下之所以刚才不说,怕是惊扰了诸位,从而露出破绽。”
尹侍卫接过桓冲铺好的台阶,唯唯诺诺,点头称是。丢了大内侍卫的面子,为发泄不满,他还狠狠的抽了两个负责探查的侍卫几鞭子,表达歉意。
队伍一边奔走,桓冲一边解释。
回京,北面有句曲山阻隔,西边有黑衣人埋伏,只有向南。南行二十里开外,有一处高冈名唤龙王坡,坡很陡峭,南临大河,但车马众多,商旅来往,非常好走。
绕过此坡,就是大片郊野之地,常有富家公子在那飞鹰逐兔,纵犬放马,车马可以行走,而且无遮无挡,难以埋伏。
穿过郊野,就是京师之地,差使也就平安完成了。
“大家快些赶路,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到京师。”桓冲吆喝大伙,扬鞭快行。
众人面有喜色,加快了步伐,很快就看到远处的一个高岗。
胜利在望,这时,殿后的两个兄弟策马上前,呼喊道:“不好了,后面那拨黑衣人追上来了。”
众人回头一看,几里之外,数十匹快马纵起灰尘,一簇浓黑的乌云一般,快速袭来。目标明显,正是桓冲他们。
“尹侍卫,看你的了!”桓冲高喝一声。
“好,兄弟们,保护马车要紧。你领一队二十人,留下伏击,阻滞他们,另一队二十人,靠近坡下时再设置防线,依坡固守,剩余之人随我掩护马车脱险。”
尹侍卫冷静沉着,指挥得当。
果然,黑衣人在两队侍卫的阻击之下,双方箭射刀砍,厮杀在一道。马车得以迅速驶至坡下,急速朝坡上冲去。
“这帮歹人,光天化日之下,行人来往之时,竟敢追杀朝廷侍卫,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究竟是什么来路?”
桓冲解释道:“冒大辟之罪,犯斧钺之祸,这还用说,肯定就是冲着车上的人证物证而来。你想想,谁最不愿意看到车上的证据落入朝廷手中?”
尹侍卫如梦初醒,惊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是庾家的人?”
“舍他其谁?快走!”
屋漏偏遭连夜雨,恰在此时,刚至半坡时,对面驶过来一队马车,有五六辆,满载着货物,摇摇晃晃蹒跚而行,像是贩夫走卒在运送货物。
桓冲想告知侍卫保持队形,小心翼翼,从一侧通行。不料,尹侍卫却双腿一夹,瞬间纵马上前,喝令对方停下。
谁知速度太快,又穿着华丽夺目的侍卫官服,加之一声暴喝,对面的头马受到惊吓,连连后退,而身后的群马受此累及,横在了坡上,把斜坡堵得死死的。
任凭侍卫们如何费力驱赶,也无法通行,这是桓冲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时间一刻一刻过去,身后的追兵也一点一点逼近。
有几匹冲在前头的黑衣人拈弓搭箭,嗖嗖几箭,桓冲就听到马车厢噗噗声响,是箭镞射入车厢所致,两侧的侍卫也有几个中箭落马。
桓冲情急之下,吩咐家丁上前,挥刀砍断对方车辕上的缰绳,纵马逃逸,然后将马车拉至一旁,让出了北侧的半边坡道,才得以艰难上坡。
“还是桓公子高明,当机立断,沉着果断,在下愧不能及!”
“尹侍卫,刚刚你为何大喝一声冲向前去,没考虑到猛然间的举止会让对方猝不及防么?”
“在下担心他们和黑衣人一样,是来打马车主意的,这才上前阻拦,不让他们靠近。不料出现了这样的后果,在下一时性急,处置不力,还请公子见谅!”
桓冲一听,也有些道理。人在危急时刻,难免会冲动,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所幸的是,那几匹惊马狂冲下坡,还有马车顺着斜坡横冲直撞,也迟滞了黑衣人,无意中帮了自己一回,桓冲得以顺利奔至坡顶。
仓促间回头一看,黑衣人还在半坡,稍稍松了一口气。
上坡时不觉得累,下坡时发现坡度很大,尹侍卫一再提醒桓冲,控辔减速,以防翻车。桓冲小心谨慎驾着车,丝毫不敢大意,一旦失控,马仰车翻那就前功尽弃了。
“尹侍卫,让弟兄们加把力,再伏击一下,咱们很快就能到京畿的郊野了。尹侍卫,尹侍卫?”
旁边无人应答,桓冲扭过头,尹侍卫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见到后面情势危急,前去救援了。
毕竟,几十名侍卫,都是他麾下的兄弟,不能只顾自己活命。
现在身旁只有两三名家丁还紧紧跟随,桓冲感到不安,其他人怎都不见了身影?
前面不远,就是一处向南偏斜的弯角,桓冲对着身后的轿厢猛敲了两下,然后继续行进。
突然,战马一声惊叫,惊动了桓冲,他探出脑袋细细一看,原来马腹上中了一箭,疼痛之下,马儿前蹄不稳,一个趔趄,而前面恰好就是一处反向的弯角。
失去平衡,战马冲向南岸的坡下,连带着马车也翻转起来。而南坡下,除了没膝的杂草和稀疏的灌木,少有树木。
就这样,连车带马,顺着几无遮拦的石坡,摔得噼啪作响,马车断成几截,带着车厢里的一切,跌落至十几丈高的高冈下,沉入滔滔的河水之中。
“三少爷,三少爷?”
几个家丁悲痛欲绝,顺着石坡围了下去,哪里还有桓冲的踪影。
而尹侍卫此时出现在身后,大声疾呼:“快,黑衣人追上来了,快!”
“桓公子,桓公子?天哪,怎会这样!在下护卫不力,有负重托,回去如何交待?”
尹侍卫见桓冲坠河,顿时泣不成声。
身后,七八名侥幸得脱的侍卫匆匆赶来,慌慌张张道:“尹侍卫,快走,否则就没命了!”
尹侍卫赶紧翻身上马,嚷道:“走,赶紧回京奏报。对了,你们也赶紧走。”
说时迟那时快,坡上四五十名黑衣人已经风驰电掣而来,羽箭打着招呼。侍卫连呼带喝,驱赶着家丁迅速逃离。
黑衣人不再追赶,翻身下马,来至翻车处,细细查勘一番。只见一些散落的车厢架和两道车辙,战马触碰石坡的血迹,还有七倒八歪的枯草灌木,河水中漂浮着一些若隐如现的车板、布帛。
为首之人扯下黑纱,露出一张阴森的面容,正是独眼庾希。
他冷哼了一声,骂道:“死有余辜!”
犹不解恨,庾希和几名黑衣人对着石坡的灌木还有水中的漂浮物,一阵猛射。
泄愤完毕,才回头吩咐道:“天色已晚,上马,快些原路撤回,以免惊动官军!”
四五十人动作迅速,跃上马背,回至坡顶,唿哨着冲下坡。
行至坡底,拐向北边的官道之上,庾希让手下脱掉黑衣黑纱,换上常服,放慢马速,仍扮作游猎的装束。
刚行进至句曲山南麓那处密林,令庾希意想不到的是,迎面一大片黄云裹挟着灰尘从密林快速冲了出来。
庾希还未醒过神,慌张的发现,他们已经被这片黄云围在正中!
桓温心绪不宁,静坐书房,手里捧着一个茶盅,这个时点还没有桓冲回程的动静,难道真是出了什么意外?
一愣怔间,啪一声,茶盅摔在地上成为碎片,茶汁四溅。
“桓冲!”
桓温不由自主叫了一声。自己若非想掩人耳目,给世人一个残废之人的形象,断不会派桓冲出去的,因为确实危险。
句曲山那里不知会有多少人,有几方势力会卷入进来。他们都是谁,都代表谁,桓温心里没底。
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几乎所有的力量都不会放过这一次机会,因为他们会认为句曲山是牛鼻子,是决定成败存亡的关键之处。
占据优势的一方想要巩固,落于下风的一方想要翻盘,哪怕是居中之人也想借此分杯羹,示个好,卖个人情。
所以,该出现的人都会出现,如果庾家能现身,则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然而,各方鱼龙混杂,犬牙交错,你中有我,究竟是敌是友,这就需要桓冲能灵活应变,见机行事。
桓温相信弟弟有这个潜力,要假以时日,让他在风浪中驾驭,在炉火中锻造,成为自己将来不可或缺的臂膀。
可是,他能渡过这一劫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