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暗了下来,商旅不行,渔樵绝路,坡道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知道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三少爷,三少爷?”
几个人在石坡的枯草和灌木中搜寻,轻声呼喊着。
他们正是桓府几名家丁,逃至坡下郊野,见黑衣人没有追来,便离开尹侍卫,回来寻找桓冲。
几人小心翼翼,不敢错过一个可以藏人之处,来至车马堕崖处,仍一无所获。
几个人情不自禁哭出了声,希望一点点破灭,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捶胸顿足,疯了一样踢打着枯草,砍削着灌木。
忽然,一个人喊道:“快来,那儿有一处伏草,像是被碾压过的。”
几人赶紧循着痕迹搜索,发现一棵孤零零的枯柳树,胳膊粗细,树旁边的灌木丛中躺着一个人,满身尘土,衣衫不整,布满草木和荆棘的划痕,左前臂上还插着一只羽箭。
众人大惊,激动道:“没错,是三少爷!”翻开一看,正是桓冲。
“快,还有鼻息!”这下,几人破涕为笑。
“兄弟们当心,你们看,这灌木下面就是深崖,三少爷一定是跳车之后,顺着这棵枯树滚落,撞到了树上才昏了过去。”
“好险!若非树木遮挡,就凭这点灌木,根本无力阻挡翻车这么大的力道,早就跌落河中了。”
几人连掐带捏的,想把桓冲唤醒,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三公子,三公子!”
几人回头一看,惊道:“是阿旺!你也没死!”
阿旺骂道:“你们这几张乌鸦嘴,早就盼着我死是吧?”
“哪里,哪里,你们乞活军的身手哪能那么容易死,就是瞧着你这模样蛮滑稽的。”
“阿旺,是你们啊!”桓冲终于从昏死中醒转过来。
“怎么样,其他兄弟呢?”
“三少爷,就剩咱们几个了,其他的兄弟都……”
桓冲听完,神情悲伤,叹道:“可惜那么些好兄弟了!”
“三公子,我看到那个射中你马腹的人了。”阿旺愤怒的说道。
“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是谁!”
“扶我起来,咱们要赶紧回去向大哥禀报。哎呦呦,快松手!”
几人想把桓冲搀扶起来,桓冲痛叫道:“我这腰不听使唤,动不了,可能是扭伤了。快放下,让我躺着。”
“哎呀,这可咋办,只能找辆马车了。可现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会天黑就更难离开这儿。”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那声音,有几十匹之多。
“什么人?”
众人惊呼不好,这帮黑衣人难道又杀了个回马枪?桓冲此刻又动弹不得,这回性命休矣!
“是你?”
次日晨起,庾冰刚刚洗漱完毕,管家就匆忙来报,说事情有了消息。庾冰连忙进入内室,掩上房门。
“他说那个人是个道童?”
“是的,老爷,不过虽然说是道童,看样子也得有三十好几岁。”
庾冰暗自思忖,原来这句曲山上果然有处山峰叫抱朴峰,难怪葛天翁号抱朴子,难道这道童曾经见过葛天翁还有父亲大人?如果是这样,还真是要捏一把汗。
桓温小子真是厉害,他是怎么把道童和我庾家联系在一起的呢?莫非这道童知道些什么内幕?
“老爷,你还担忧什么?公子说了,那桓温和道童连车带马都堕了崖,摔了个稀巴烂,又掉到河里喂了鱼。纵然知道些什么,也只能去阴曹地府找阎罗王告发了。”
“釜底抽薪,干得好,这下看他们还有何招数?还有,侍卫被杀,朝廷必会搜捕,让希儿不能露面,等风声过了再说。”
“老爷放心,公子得手后就离开了龙王坡,销声匿迹,此刻早就安全转移了。”
“咱们还不能掉以轻心,怎知他们就没有后续的动作?现在任何一个失误都容易被对手抓住,一着不慎,就会全盘皆输。最近,府邸周围似乎有一些形迹可疑之人,所以才让你到外面去接头,以免被人盯梢。”
“是,老爷,小的这就叮嘱府上人等,小心行事,不可造次。”
而一夜无眠的桓温,得知了昨日发生的一切,惊心动魄,十分后怕。
面对形势的错综复杂,还有关系的盘根错节,桓温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环节,仔细盘问着回来报信的家丁。
“再说一遍,碰见谁了?”
“是琅琊郡的参军袁真,还说曾是你的属下,他在那一带巡查,接到商旅报案,才率兵赶来,救起了三少爷。”
“有这么巧的事?”
桓温纳闷,第一个进入自己耳中的可疑人物怎么会是多年不见的袁真,大概是巧合吧,他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不过也没错,龙王坡在琅琊郡境内,作为参军带兵巡视,再正常不过。
当初桓温任职琅琊郡太守,发现郡兵操演流于形式,花拳绣腿,徒耗军饷,毫无实战素养,后来才让刘言川带人过来,吩咐他们,不能仅仅局限在校场,要加练实战技巧。
他让袁真分为几组,经常把郡兵拉出去到郊外到丛林,熟悉地形,增加对抗,而且还能巡查乡野,震慑歹人。
所以,那几年,琅琊郡的治安大幅提升,百姓感念在心。
离开快三年了,袁真倒是一直秉承这个做法,恪守着操演的真谛,并未因人走而茶凉,人去而政废。
这个小小的细节,更让自己感动,袁真的确是个可塑之才。
不可让他沉沦于一郡,那是朝廷的损失,有机会要大力荐举栽培,为大晋选材。
“桓冲现在何处?”
“原本是要连夜回来的,但袁参军说既然有歹人蓄谋行凶,那就不可连夜回京,或许歹人会在路上设伏。所以他就找来马车,将三少爷送至府衙休养,还请了大夫诊治,估计过几日就会回来。”
昨晚疾驰而来的几十人正是琅琊郡参军袁真一行,在坡下发现桓冲几人,围了上来,喝道:“什么人?”
“禀军爷,我等是行旅之人,遭遇歹人抢劫,车毁马逸,财失人伤。”
“行旅之人?看你等这身行头就不像,带走,到衙门问话!”
桓冲听着声音很熟悉,便拨开家丁,顺着火把瞧去,大喜道:“袁参军,怎会是你?”
袁真下马,仔细辨认了一下,又惊又喜:“啊,是桓冲!”
众人饥肠辘辘,疲乏不堪,回到琅琊郡馆驿,袁真盛情接待,先是沐浴更衣,尔后又好酒好菜饱餐了一顿。
一觉之后,桓冲精气恢复,好转了许多。中饭时分,袁真匆匆而来,说回到郡衙,属下向其报告了一条重要消息。
昨晚,句曲山南麓一带发生了恶战,现场一片狼藉,草木折断,庄家损毁,还有处处血迹。但是奇怪的是,现场并未留下任何尸首。
等郡兵赶至时,一大队人马向京师方向而去,趾高气扬,嚣张至极。郡兵根本无力阻拦,不过兄弟们发现,那伙人虽着便装,但从马匹还有佩刀羽箭上可以看出,似乎是中军。
这样的结果也在他和大哥的预料之中,桓冲不露声色。
“袁参军,你或许也听说了,大哥在朝堂上所说的话。不瞒你说,我此次正为此事而来,结果被庾家给劫了。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又被中军给拿下了。”
“中军?你是说此次领兵的是武陵王?”
“我想应该是他,拿住了庾希,就能捏住庾冰的七寸。对了,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且涉及机密,袁兄可千万不要泄露出去,以免给你我招致祸事。”
“兄弟明白,绝不会吐露半字。”
桓冲说起桓温之遭遇,其实袁真也早有耳闻,一直都没有去上门探望,他感到非常抱歉。
但桓冲并未觉得袁真不近人情,相反很理解他的做法。
“这两年,大哥连遭打压,一些僚属唯恐避之不及,就连亲朋家人也不常来往,生怕累及到自己。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大哥从来没有怪罪过任何人,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袁真言道:“公子误会了,非是兄弟怕连累,大人身陷危局,遭人排挤,听说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有人嫌他人望高拥趸甚众。如果我主动上门,只会引起他人怀疑,增加大人罪过。不过,兄弟心中一直惦记他,想为大人尽些绵薄之力,今天终于等到了机会。”
这一回。轮到桓冲尴尬了,原来人家不是这么想的。
“兄弟,我言语不周,并无他意。这次若非参军施以援手,请来名医,只怕现在还躺在坡下,这条胳膊就废了。参军恩情,兄弟领了。”
“好了,快别这么说,刚刚大夫说了,休养几日便可痊愈。到时兄弟亲自护送你回去,正好去拜访大人,也不管什么闲言碎语了。”
一连三日,京师沉寂无声,满城之人都像是在酣睡,庾冰三日前的兴奋和得意也渐渐被疑虑和不安代替,因为对手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个时候,没有声响未必是好事,寻常之人只能见到大浪初起之时,而敏锐之士却能窥见到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潮。
自己想在这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试试水有多深,鱼有多大,以此来摸清对方在干些什么,或者掌握了什么,可是一切都是枉然。
因为,他两次想入宫探望康帝病情,都吃了闭门羹。
遭拒的理由是康帝昏睡,太医称需要静养,不能见客,等有了好转,会下旨宣召。
庾冰从宫中的眼线那儿也证实了这一点,他相信自己的这个外甥只要醒转过来,一定会支持自己,立司马昱为储。
而有些讶异的是,绑在同一战车上的司马昱竟然无只言片语相告。他怎么了,难道又要转方向?
桓冲在琅琊郡根本呆不下去,次日就由袁真护送,午后就到了府里。
桓温仔细验看了伤口,非常庆幸,这支箭如果再偏斜一些,射中肘关节处,不及时医治,这条胳膊可能就废了。
“三弟,大哥对不住你,让你代兄犯险,受苦了!”
“大哥,瞧你说的?打仗亲兄弟,咱俩本就应不分彼此,还说什么代你犯险?再说了,你是桓家的主心骨,代你就是代桓家,代我自己,再难再险,小弟无怨无悔,义不容辞!”
“好啊,经此一劫,你也更成熟了,知道示弱,知道逞强,知道卖关子,知道故弄玄虚。尤其是能把握时机,让两人顺势跳车还不被对手发觉,大哥很欣慰!”
桓冲喜滋滋的,心花怒放,忘记了臂膀上的伤口,神秘兮兮的说出了蹊跷之处。
“大哥,我和阿旺躲在车厢里,很快就能逃出黑衣人的包围,谁知就在此时,从车后射出了一支冷箭,又准又狠,射在马腹上,才致使车马坠崖。阿旺看见了施放冷箭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是谁?”
桓冲神秘兮兮道:“你绝对不会想到,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