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余之家?”这几个字眼,桓温记得从父亲口中听说过。
“没错,嘿嘿,刑余之家!背着沉重的束缚,沈家每个人都抬不起头来,永远要卑微地活着!”
想起已故的父亲母亲,想起和沈猛流浪天涯,沈劲眼里含着泪花,哽咽而无法再言语。
“我理解你的苦衷,知道你的心愿,我们属于同命之人。”桓温握着沈劲之手,慷慨道。
“咱们都有一腔热血,咱们不为个人活着,要为家人活着,为尊严活着。从今往后,咱们以兄弟相称,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沈劲早有此意,马上改了称呼:“大哥,得赶紧想个办法,江播迟早会找到这里的,还是想办法让他们搬走,离开宣城。”
“我也这样想,家人在,反倒束手束脚。再者,我们已经打草惊蛇,江播肯定会加强防备,一时半会没有机会接近。报仇不成,再置家人于险地,得不偿失。先把他们送走,再想办法。”
棘手的是,如何能将孔氏蒙骗过去?
“娘,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你身体不太好,杜叔叔也长年抱病,荒郊野外的缺医少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桓温很快想到了办法,先从他们的病体下手,这个理由还能说得过去。
而且他相信,母亲不会太反对,因为父亲已故,宣城成了全家人的伤心地。
果然,孔氏没有反对!
“娘也早有此意,就是朝廷至今还没个说法。现在走了,不是不明不白吗?官府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这样,你们先走,我留下来再等等看。一有消息,马上就来找你们。”
“什么,你不走?”孔氏起了疑心,质问道:“莫非又有什么事瞒着为娘,你一个人留在这,娘不放心。”
“娘,现在哪还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和沈劲留在这,过两日再去衙门问问。得信后就来找你们,到时候一家团团圆圆。今后,再去徐州谋个差使,也好给弟弟们找条出路。眼看着他们都渐渐成年,总得有个方向不是?”
桓温撒起了善意的谎言。
孔氏真好糊弄,欣慰道:“也好,你爹走了,你为家中长子,就该操心。哎,说了半天,咱们到底去哪,回谯县老家吗?”
“老家也没什么亲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对了,杜叔叔老家不就在琅琊山脚下嘛,听说那里还有一些薄田,景色很好,气候也温和,适合你老调养身体,住在一起,木兰也能照顾到你和杜叔叔。”
其实,桓温是怕如果回谯县,江播必然会按图索骥找过去。
“那敢情好,你再去和杜叔叔商量商量。还有,别辜负了木兰,人家是个好姑娘,你要多亲近,别伤了人家的心。”
孔氏意有所指,桓温挠着头,面红耳赤。
“杜叔叔睡了吗?”
桓温轻轻的走到木兰的小屋里。在茅屋一侧,临时搭建了木棚,供父女暂住,条件虽艰苦,屋子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谁呀?是贤侄,进来吧。”杜艾卧在木板床上,挑灯看书。
木兰赶紧让了个座,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沏了一杯茶,默默的看着桓温,仿佛有很多话想说。
“杜叔叔,近些日子身体可好啊?”
“哎呀,老样子,一天不如一天,怕是熬不了多久。只可惜木兰这孩子还小,往后可怎么办?”
“快别这么说,你这身子骨好着呢。”桓温嘴上应承,眼却心疼的看着木兰。
在灯光下,她就像天上的仙子掉落凡尘,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并没有在她如秋藕如葱白一般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越显得楚楚动人。
除了那深锁眉头的愁绪,越来越浓。
“杜叔叔放心,只要温儿在,绝不会让你和木兰受任何伤害!”
木兰撅起嘴,嗔道:“尽捡好听的说,人家受的委屈还少吗?我不怕忍饥挨饿,也不怕吃苦,就怕,怕……”
“怕什么?”桓温榆木疙瘩,不知何意。
杜艾笑道:“就怕你不在身边,就怕相思之苦!”
“爹,你说什么呢!女儿是怕你老这身子骨,在这郊外,万一有个什么,郎中都请不到。”木兰被说破少女的心思,一脸娇羞。
“这个好办,我就是来和你们商量这个事情。”木兰的谎言正中他下怀。
接着,他就把来意说了一遍。
“好!好!好!”杜艾一连串说了很多好,看来是早就有这个想法,估计是考虑到桓家的遭遇,一直没有忍心提及。
木兰一脸兴奋,荡起甜甜的笑容。到了琅琊山,就能和桓温朝夕相处,再也不用分开。
“何时启程,怎么走?”
杜艾听到这样的安排,最为高兴,巴不得收拾东西立时就启程。
“这个不劳杜叔叔操心,明日傍晚,我找两辆马车,派人一直把你们送到滁州。”桓温心里很高兴,想不到这么快就解决了棘手问题。
他还没发现,木兰杏眼怒睁,扳起了面孔!
“什么,你不走?”木兰满是怒色,瞪着桓温。
“木兰,是这样,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木兰急得脸色粉红,低声啜泣,索性跑出木棚,不想再搭理他。
桓温愣怔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这孩子自小缺乏母爱,跟着我这不中用的爹长大,又长年奔波,没怎么过上安生日子,性子有点急,有些敏感。没事,多哄哄她就好了。”
杜艾说完,还使个眼色,朝院子外面努努嘴。
院子外,木兰倚在栅栏门上,肩膀一耸一耸,还在嘤嘤抽泣。
桓温迈步走了出来,一轮月牙,高高悬挂在静谧的夜空,清辉无私的洒在这片萧瑟冷清的郊外,这片寂无人烟的旷野。
来到木兰身旁,轻声道:“抬头看看,上弦月,多美啊!你看了它,就会忘记所有的不快乐!”
木兰委屈道:“你要是这轮月色该有多好,无论月圆月缺,无论南北东西,永远相随,永不分离。可你,自打汝阴山道上第一次分别,想想看,至今已经分别多少次?”
说实话,桓温也记不清了。
“之前因为离乱而分别,可以理解,现在叛乱平息,百姓安居乐业,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别?你就不曾为我考虑吗?知道在我心目中你有多重要吗?”
“木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知道你的心意,这份情意我尤为珍惜。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肩上有重担,胸中有抱负,处世立身,我不想浑浑噩噩,还有很多的事情等我去完成。”
桓温轻扶着木兰的双肩,呢喃道。
“你看着这轮弯月,总有变成圆月的时候。此刻的分别,就是为了今后更好的团圆。木兰,我在这月下发誓,此生此世始终不渝!”
平生第一次,桓温和木兰轻轻相拥。
在木兰的衣上,发上,桓温嗅到了那种熟悉亲切的花香,幽幽的,浅浅的,和那条山谷中满树的芬芳一样!
这种幽香是符号,是标记,是烙印,影响了他的一生!
“赵三,怎么回事?大家都到齐了,你迟了有两炷香工夫,你他娘的不是去逛青楼了吧。”
军头江小郎骂骂咧咧,又瞪大眼睛问道:“咦,你的额上怎么肿了一块?”
“没事,不小心撞了一下,真他娘晦气!”
“撞了一下,在哪撞的?”江小郎是江播远房侄子,和江播一样阴狠,生性狐疑。
他一眼就看出,这个肿包的大小和位置不像是撞到门板或墙壁,而且还耽搁了这么久。
赵三听军头怀疑的语气,不敢正视那双阴毒的眼神,只好低下头来,嗫嚅道:“就是撞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在哪撞的,撞的什么,从什么路线回来的,要说的丝丝入缝。如果有一点差池,老子剥了你的皮!”
看对方无语,江小郎又放缓语气:“如果你现在说实话,本军头既往不咎。”
赵三惊恐之下,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但隐瞒了他告诉沈劲的那个秘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晕头转向。
“敢骗老子,你他娘活腻味了,关起来,报老爷治罪。”
任凭赵三怎么求饶,江小郎一脸冷漠,厉声道:“拉下去。”
“狗才!”江播非常气恼,对着江小郎飞起一脚。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坏了我的大事。千叮咛万嘱咐,让你找些拳脚好,靠得住的人。现在倒好,没抓住狐狸反倒惹下一身骚。现在只怕他们已经嗅到风声,还怎么抓?”
“叔叔恕罪,侄儿知错,愿将功赎罪。”
江小郎捂着肚子,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爹,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你马上就要动身进京,得赶紧有个了断。否则,京城那位老爷问起来,你怎么回话?”江彪在一旁规劝。
江播叹了口气:“这点事都办不成,今后还怎么指望人家帮助咱?”
“小郎,起来吧!”江播转过身来,呷了口茶,换上笑脸。
“我来问你,那个人长什么模样,出城后去往何方?”
“赵三被打昏,醒来后发现那人蒙着面纱,虽没看清模样,但从身材轮廓判断,肯定不是桓温,也不像普通百姓,那身手很可能是行伍中人。从来得方向来看,不在东城就在南城。”
“是这样!”江播眯着眼,有了主意。
“你一会让江鲲召集所有人手,持我的令牌,发动各乡正里弄,逐门逐户的搜寻。”
江彪的阴毒比其父更甚,劝道:“爹,这样是不是太过招摇,我看还是编造一个借口,这样郡兵出去搜寻也显得师出有名。”
“彪儿说得对,是要找个理由。”江播沉吟片刻,有了主意。
“就说近日郡衙南边的山西巷发生命案,凶手逃逸,太守府限期拿住凶手全城搜捕。记住,动静闹得大些,把他们从草窠里惊出来。然后你和江鲲他们暗中查找,一明一暗,不信他们能钻到地下去。”
“叔叔高见,侄儿这就去安排。”江小郎如释重负,点头哈腰。
“过几日,为叔要出趟远门,在这之前要把宣城整个地界翻个遍,乡野郊外一寸地方都不能放过,尤其是东南郊。”
安排妥当,江播转身回内堂,和江彪商量进京陛见之事。这次官阶升了,骑马不太合适,要坐官轿。
还要思量带什么厚礼进京打点,离家这几日家中一应安排都要仔细周全。事情千头万绪,各方都要兼顾。
为此次顺利进京陛见,为讨好大人物,为捉住桓温,为坐稳太守之位,父子俩挑灯夜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