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萧疏隆冬之际,会稽还是青山绿水,如初春之景致。徜徉其间,自是心旷神怡,妙处无穷啊。”
船头一人,头戴笠,身着蓑,作渔夫打扮,轻轻的摇着橹,悠然之状。
舱中一人问道:“羲之,你这堂堂会稽太守,官职在身,为我等摇橹,成日陪着一行闲散之人悠游,不怕荒废了政事?”
“人生匆匆几十年,转瞬即逝,大好光阴岂能虚度?案牍之间,枯燥无味,哪有这会稽山水,契人心怀!”
王羲之笑着回道,又转问谢安:“对了,谢兄,自古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诸人之中,你满腹经纶,锦绣文章,按理最该入仕,为何也效隐士行状?”
谢安谦逊道:“羲之又取笑在下,愚兄虽不才,却也不愿和光同尘,如今这朝堂,需要的不是文武艺,而是权谋和心机。比的不是个人智慧,而是门派的强弱,我又何必趟这摊浑水?”
“谢兄此言差矣,这正是你的优势所在,谢万不是差人来信了么,说你那炙手可热的外甥亲自登门请你兄弟出山,机会难得啊!”
王羲之做如是说,心里面却百感交集,王家没落了,而谢家呼之欲出。
谢安却道:“那又怎样?自古贤愚同尽,最终还不是一座荒丘古坟!朝堂还是那个朝堂,风气还是那个风气,丝毫没有变化。如果哪一天政治清明了,世风向善了,或许还可以考虑考虑。现在嘛,心无旁骛,有山水相伴,有羲之相随,足矣!”
“那谢万呢,他志向很高,不会失此良机的。”
“我家四弟跃跃欲试,你知道的,他既有清谈之癖,兼有从政之念,一心想着扬名立万,为谢家光耀门楣。只是我还是担心,他虽说读了些兵书,有几分谋略,但秉性高冷,差强人意,难以御众!”
船尾一人言道:“这是好事,你这当三哥的应该助他一臂之力,看着弟弟立功,你忍心甘居下风?”
“算了,朝堂险恶,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谢安此语是有所指的,他的父亲谢裒身为吏部曹尚书,因税米空悬而被免职,其实并无贪腐,不过是替庾家受过。
自此,谢裒便郁郁寡欢,一蹶不振,而谢安的兄长谢奕耕耘多年,仍是区区微官,前路无望,官场比这湖水还要深。
“唉,我本想阻止四弟,想想算了,人各有志,让他闯一闯也好。”
“内弟,你怎么一言不发,思索什么呢?”
王羲之夫人郗璇正是郗愔的姐姐,郗愔夜是同道中人,因而抛下晋陵郡一摊事务,跟着他二人南下几百里来游山玩水。
郗愔停下手中的篙橹,说道:“二位,现在情势不同了。庾家垮台,何充大人正直公允,更值得关注的是,朝廷启用了两大俊材,或许离谢安所盼的风清气正不远了。”
王羲之道:“你是说桓温和殷浩?”
“正是!此二人自小便与我相识,我对他们颇为了解,绝对称得上是人中龙凤。如果朝廷能善用他们,定会有洗刷旧俗鼎新时政之效。”
王羲之摇头说道:“殷浩还算厚遇,平步青云,出任扬州刺史。可桓温却要去荆州虎狼之地,庾家经营数年,这块骨头他能轻易啃下吗?”
谢安却驳道:“你有所不知,正是因为荆州难啃,方可显出桓温的能力。郗愔,他们二人虽说自小相交,但我以为,他们并非同道中人,将来或许会一较高下。”
“这是为何?”郗愔忙问道。
“很简单,因为桓温趋势,殷浩趋利。”
谢安虽然和两位俊才交往不多,但他善于从一叶落而至秋至,没错,那两人有才学,有远大志向。
但殷浩是谋私,为他自己趋吉避凶,桓温则是谋公,为朝廷审时度势,这就是二人境界的不同。
说心里话,他倒是希望桓温更胜一筹,也相信桓温能做得到。
郗愔听有人夸赞桓温,心里还是蛮高兴的,说起了儿子郗超吵嚷这要去投奔桓温的事情。
“难怪犬子听闻他要去荆州,急着去投奔他,不过被我阻止了。毕竟是吉是凶,是福是祸,殊难预料,还是观望一阵子再说吧,总不能让犬子做蚀本的买卖。”
王羲之嘲笑道:“内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军国政务虽说无趣,然而总要有人去做,否则政事荒怠,民怨四起,边门洞开,敌军蚁入,我等安能享此清闲!”
谢安调侃道:“既有如此洞察,羲之,你为何不主动请缨,为朝廷分担一二?”
“谢兄玩笑了,自伯父过世之后,我琅琊王氏已销声匿迹,朝廷谁还敢用乌衣巷王姓子弟?舍此悠游,奈之若何,奈之若何!”
谢安遥看青山远黛,长空万里,朗声来了一句诛心之问。
“诸位,我等虽不问政事,但也得试想一下。大晋若没了,我等就成了无本之末,那胡人岂能放任我等纵情游乐?果真哪一日情势危急,无所逃遁,下扁舟离水,上骏马登陆,也未可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郗愔可不管他时事如何,大不了效屈原,自沉于这东山湖!”
王羲之道:“好了好了,不问国事,仍谈风月。不瞒各位,我已经在此置下田宅,将来打算老死于此。谢兄,你文采风流,以何等样词句来概括今日这会稽山水?”
谢安稍稍沉吟,拈须赞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若云兴霞蔚……”
新年正旦,式乾殿上,迎来了大晋南渡后的第五位君主:穆帝司马聃!
繁琐冗长的典礼结束后,无非又是一番群臣拜贺,大赦天下,随后,穆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朝会拉开了帷幕。
阶下,顾命重臣、京师衙署要员、州郡官长依秩肃立,皇室宗亲、后族姻亲甚至是后宫妃嫔皆盛装出场。
整个大殿济济一堂,蔚为壮观,接着,群臣山呼:“叩请太后临朝摄政!”
鼓乐奏起,钟磬齐鸣,褚蒜子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众星捧月一般,款款移步,进入殿内。来至穆帝御座一侧,肃然端坐,如沐春风。
穆帝轻轻抬了抬手,阶侧的王内侍摊开圣旨,扯起尖尖的嗓子,宣道:
“太后旨下,皇帝幼小,当赖群公卿士扶持匡救,以报先帝礼遇贤人之意,先帝旧德泽于后世,先帝之命未曾掩息,祖宗事业务必发扬光大。诸位爱卿所奏恳切周到,体现于字里行间,捧读未完,又悲又惧。本宫遵先帝遗旨,顺群臣所请,为家国计,而临朝摄政!”
群臣又跪拜在地,齐齐呼道:“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接下来,就是群臣表演,在新帝和太后面前极力吆喝!
“昔日涂山氏使夏禹业绩光耀,简狄使殷祖兴隆,由于这些明哲的后妃,才使大业长久兴盛。太后德操可比舜之二妃,仁善胜过文王之后,临朝摄政,可使天下安宁。”
武陵王司马晞当仁不让,这几句马屁,事先看来做了不少准备。
新晋扬州刺史殷浩也高唱赞歌,不肯多让。
“汉和熹、顺烈二后也曾临朝摄政,近世明穆皇后摄政皆为前规先例。太后贤德,上顺祖宗之意,下念臣吏之愿,推公心,弘治道,协和天人,则万国庆幸,百姓更生。”
这些阿谀谄媚之词出自殷浩口中,桓温听来极不顺耳,他很难接受。
殷浩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喜欢高谈阔论,但这么露骨的奉承还从未听过。
虚妄不实之词,怎能说得出口!
以为到此就为止了,哪知从后族姻亲阵中传出一阵附和之声,高亢而嘹亮。
桓温转头一看,正是谢万。
“皇帝自幼聪明过人,继承皇位,天下归心,万民仰赖。然当今社稷危急,万民系命,我等惶恐,一日万机之事,国家命运所期,天意所归,都在太后身上。太后为妇道规范,女中楷模,太后临朝摄政,乃大晋之福,苍生之福!”
甜言蜜语三冬暖,谁都爱听好话和恭维话,褚蒜子也不例外,颇为受用,凤眼乐成了一条缝。
皇室宗亲表态了,新任官员拥护了,后族姻亲颂扬了,怎么感觉还不过瘾,意犹未尽?
褚蒜子轻抬美额,向阶下瞥去,不偏不倚,瞧见了后宫妃嫔阵中的杜芷岸。
她太鹤立鸡群了,身形容貌,纤细的腰肢,还有脸上带有的淡淡幽怨,尤其是高冷的神态,令身旁其他妃嫔相形见绌。
对,现在缺少的就是后宫嫔妃阵营的态度,难道不应该有谁出来捧场吗?
如果有,褚蒜子当然希望是杜芷岸,因为她是前皇后,来头最大、分量最重。
扪心自问,她内心深处对成皇后有怨愤之情,最难以言表的还是深藏的嫉妒。
嫉妒她的容貌,后宫只有她艳压群芳,能盖过自己。
还嫉妒她和成皇帝有过八年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的柔情蜜意,而自己和康皇帝榻冷被凉,直至彼此戒备而相互欺骗,哪有一丁点夫妻该有的甜蜜和温存。
今日这冷眼一扫,凭空又新添了一份嫉妒!
杜芷岸根本就没有折节奉承之意,甚至都没有正眼瞅她,依然如同一支腊梅迎寒盛开,无畏地绽放。
旨下:
卫将军褚裒兼任尚书仆射
殷浩任扬州刺史
桓温任荆州刺史
……
旨下七日之内,到任就职。
阶下的桓温有句没句的听着,而视线却在人群中往返穿梭,在夹缝里左右游移,望穿秋水,寻找芷岸的芳踪。
可惜,只留下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这一幕如同碧霞宫下的那一个滂沱雨天,她被带走时的情景一样!
恍惚之中,大典朝会就这样散了。桓温回过神来,感觉很突兀。七日到任,时间倒是宽裕,可自己拿什么去赴任?
这么盛大隆重的登基大典,王侯勋爵封疆大吏无一不至,而寻遍角落,不见庾爰之身影,如何交割政务?
看来,此前自己的预料没错,庾爰之拒诏朝贺,就是表明了庾家的立场。
荆州是他庾家的,要想拿回来,仅凭一纸诏书是无用的。
第一次摄政主事,褚蒜子就牛刀小试,给自己挖了个坑,使了个绊子,那今后还不是刀枪明举,羽箭暗射!
桓温一阵心寒,这个美貌的女子为何心思却这样恶毒?任凭自己多么努力,怎么也消释不了她内心的仇恨,仅仅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她的私情?
惹不起,只好选择躲避了。
桓温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趁早离开这朝廷,离开这京师,哪怕前方的荆州有一场殊死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