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一直在装睡,实在是被眼前两个莽汉子给逗乐了,他继续不声不响,想要听听郗超背着他到底有何高论。
这几个月,广陵王被杀,桓平被活活打死,穆帝暴崩,自己遇刺险些身死,几乎所有的苦难都在这短短百日之中经历了。
既然三桩阴谋都和褚家有关,那么,他也不太相信穆帝之死真如太医所说的痼疾所致。
这背后的真相,未必就是何充和司马昱看到的听到的查访到的事实。
桓温此刻更愿意相信,所有的阴谋和苦难都是褚家造成的,都与褚蒜子有关。
比如沈妻之死,一直以来查无真相,大伙渐渐以为是她不幸撞破了杀人之事而被灭口,此次无意中从雷军副口中得知,褚财曾去过瓦埠湖。
不用说,这一桩惨案又和褚家扯上了关系。
再也不能相信褚家了,不管她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不管她是笑颜还是冷脸,不管她是摄政还是交权。
褚家已经彻底烂到根了!
整个褚府,除了死去的褚裒,其余的都是蛇鼠虿蝎,一个也不该活在这人世间。
至于继嗣为君的司马奕,桓温更不抱任何幻想!
皇室和朝廷,已经和自己划清了界限,现在,他则是那天边的孤鸿,孤零零的飞着,要防备腹下突然射来的冷箭,还要防备头上无法发现的网罗。
普天之下,没有一处可以安然歇息的枝头。
郗超说得对,除了荆州,再无立锥之地,再无安全之处。除了这帮兄弟,再无人可堪信赖,无人值得托付!
他要听听郗超又要造谣蛊惑哪些大不敬之语。这小子,一直都有反骨,不过,这家伙不是为反而反,一定有他的道理。
“一者,大将军抱病不朝,荆州全境设卡,封堵水路陆路,厉兵秣马,积蓄力量,最终在荆州不独而独,不国而国。”
果然,郗超开口了,而且不拐弯抹角。
袁宏却担忧道:“胜败靠的是军力,但从长远看,靠的是民心。若只单纯占据荆州,孤立无援,缺乏纵深,一旦北地无事,朝廷大军就会腾出手来,从四面合击荆州。即便咱们能抵挡住,可时日一长,军士厌战,百姓疲敝,朝廷又占据道义,咱们必败无疑!”
郗超见被人打断,瞪了袁宏一眼,呛道:“我还没说完呢。”
“二者,派兵进驻益州,既有了纵深,又有了兵源和钱粮,进可攻,退可守。如荆州失利,则退往益州,凭大将军在蜀地的威望,再加上数万雄兵,足以拒敌于国门之外!”
这一条,好像说到了大伙的心坎上。
桓冲很赞成,言道:“我也有此意,只怕大哥不肯,在他心目中,只有忠君爱国一条道。他一心要为苍生黎庶谋福祉,咱们要是这样做的话,如同反叛之举,难呐。”
郗超却另辟蹊径,有他独到的看法,朗声辩道:
“道理是没错,可也得分清楚,忠哪个君?爱哪一国?康皇帝还有司马奕这样的君主值得尽忠吗?大晋当下不是昏主就是太后专权的朝廷值得爱吗?”
郗超环视一眼,言辞慷慨。
“大将军从十四岁就怀揣忠君爱国的理想,默默为司马氏的江山在付出,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可二十余载,除了遭暗杀和被贬黜,他又得到了什么?这扶不起的晋室还值得忠吗、爱吗?”
桓温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泪水从眼角滚落。
“陈胜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等同于造反的话,从郗超口里说出来,没有人觉得很夸张,但是,此时此刻,他真的从容的袒露心扉了。
“晋室的江山就是天授予的吗,还不是从曹魏手中篡来的,大将军为何就不能呢?他照样可以开辟一个崭新的王朝,在荆蜀之地建立净土。至于为苍生谋福祉,更好办,更容易做到。你们说说看,为荆蜀的百姓造福,和为晋地的百姓造福有什么区别吗?”
桓冲很有同感,脱口问道:“还有其三吗?”
郗超道:“当然有,其三就是示弱以逞强,军散而力合。”
言川挠头问道:“这倒是新鲜,俺听不懂,你细说说。”
郗超条分缕析,说起三条具体措施。
首先,示弱就是军散,藏兵于民,藏兵于野,藏兵于城,不让朝廷得知荆州的底细,以为荆州可欺。逞强就是力合,一旦起事,则迅速聚集,形成合力;
其次,勤练兵广积粮;
还有,须严控境内各郡县,明着以操练兵卒提高战备为由,选派亲兵渗透入县兵,暗中安排侦缉营乔装打扮,分散蛰伏,打探各地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及时报知州衙应对。
桓温昏迷,郗超竟成了主心骨,充当起主帅的角色,而且越说越来劲!
“最后一点嘛,就是做戏!”
久不开口的袁真问道:“如何做戏?”
“把水搅浑,然后,然后……”
郗超戛然而止,敷衍道:“这个嘛,我一时还没有头绪,等大将军醒了再商议。诸位,以为如何?”
“好!好!好!”众人纷纷赞同。
桓冲吩咐道:“郗超刚刚所说,我等皆以为可行,就先从练兵、积粮、控郡县开始,诸位分头实施。待大哥醒来,他也奈何不得,纵然归罪,我等共同承担。”
“好!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众人领命,各自散去,郗超落在最后,准备掩上门,忽听得背后有人喊自己。
咦,明明没人了呀,谁在喊我?
开始他还纳闷,有点疑神疑鬼,刹那间,他明白了。
回头一看,惊奇地发现桓温睁开了眼睛!
桓温自醒来,便思绪万千。
和妻小一别又是四个多月,新年之初离开荆州时还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再回来时已物是人非,悲痛万分。
耳听得身旁这番议论,桓温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南渡之初的王敦和陶侃,他们二人都曾任荆州刺史,权倾一方,雄兵十万。一个公开反叛,一个也暗藏割据之心,为何?
除了天高皇帝远,有兵有粮之外,恐怕他俩也曾有过当下自己的遭遇。
立下汗马功劳却不被朝廷信任,建下无数功勋却惨遭奸人迫害,愤懑之下,或者说被逼无奈才渐渐与朝廷离心离德。
最后,一个兵败身死,一个享尽殊荣后黯然落寞。
同样的地位,同样的处境,想到这里,心中未免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
二人筹谋良久,郗超郑重言道:“大将军,如果你真要再返京师,就得听我的……”
“好吧,我相信你!”
郗超没能阻止桓温仍然要回京的念头,好在自己的计策被桓温认同,心事重重的走了。
“这小子,不愧是张良之才,能谋善断,运筹帷幄,郗愔能生出这样的儿子,也是奇了。就是有些极端,洁癖太甚,眼里揉不得沙子!”
这是桓温对郗超的评价。
其实,郗超说的其二最为可行,桓温不是不能,而是不为!
当初平定蜀地之后,凭着威望和民众的拥戴,完全可以占据益州自立,震慑朝中奸党。
结果自己拒绝了,还请求朝廷派员治蜀,谁料来了个谢万,把蜀地搞得一塌糊涂,民怨四起,最后只好自己出面再来平叛,收拾残局。
门外传来王芙的声音,是来侍奉汤药的。
桓温迅速躺下,闭上眼睛装睡,他还要看看,没有自己,这帮兄弟能否做出样子,他们会将自己朝哪个方向引领。
这些人各有所长,个个能耐,能齐聚到麾下也是自己的造化。
将来真要做出什么大事,他们每个人都值得托付,不可或缺!
王芙拿着温热的绢帕在他脸上轻轻擦拭,把松散的头发束好,端着药碗,坐在床沿上,一勺一勺送进他口中,还不时给他擦净故意流出嘴角的汤药。
桓温眼角酸楚,勉强抑制住感动之情。
王芙色艺绝佳,弹得一手好琴,能歌善舞,剑法也不错,更是堂堂的成汉公主,李势都敬她三分,从不敢对她板起面孔。
如今,公主之身却能屈尊折节,放下所有的过往,给自己侍奉箕帚,持家生子。
这是自己的福分!
这次昏睡,几乎都是她在照顾,李娅和佳儿插不上手。王芙这是心疼自己,才亲自悉心照料。
从回来开始,就没听到她一句哭声。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却无比坚强,当初南康那么羞辱她,她选择了隐忍,也选择过抗争,但没有选择哭泣!
她长年累月蜗居在这州衙后堂,没有迈出荆州城一步。看似自由自在,其实不过是大一点的囚笼而已。
而她甘心如此,乐此不疲,默默的数着分别和相逢的日子,默默的看着庭中花朵的凋零,还有镜中红颜的改变。
她,生而为我!
桓玄进来了,和刘山手牵着手,兄弟俩已经长高了不少,开始读书识字了。
“娘,爹怎么了,怎么还不醒,会不会有事?”
“玄儿,没事的,爹爹只是累了!”
刘山问道:“那义父怎么睡了这么久还不醒?”
“山儿,你义父他很多天没有睡觉,所以多睡了几天。”
王芙痛苦的敷衍着孩子,转身放下药碗,想领着孩子出去让丈夫好好休息。
回头一看,却见两个小家伙动作麻溜已经爬上了床,一个捋胸揉背,一个捏脚按腿,甚是卖力。
“你们俩干啥?”
“帮爹爹解解乏,他不是太累了吗?”
“别闹了,快下来,让爹爹睡觉。”
两个人不理不睬,又蹭又挠,桓温几次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又过了五日,这帮人都没来探望自己,桓温知道,他们一定是各司其职,在忙碌着郗超安排的事情。
这天傍晚,郗超、袁宏和言川三人来了,说起这几日的事情。言川这边没什么大事,和伏滔二人已经布置得妥妥当当,特别是三万战力不足之兵,又开始操练了。
袁宏说起袁真积粮之事,遇到些困难。因为钱粮积攒筹集容易,可是数量庞大,惹人注目,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囤积之所。
郡县派驻兵卒,除了当阳和华容两县颇有微词之外,其他均已完成。
“再有微词,也要派驻!”
郗超不容分说,他能理解,为什么当阳县反对派驻。或许是桓温当初微服私访,查到他们破坏州政,盘剥商旅而将其侄子斩首示众,心怀怨愤。
但华容县那个蠢县令就奇怪了,上次桓温在捉曹村遇袭之事,并没有追究他治县不力之罪,竟然敢阻挠公事?
袁宏言道:“别着急,已经派驻了,用的是荆州刺史的大印,派的是州衙官差,要是敢拒绝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说罢,又提醒道:“不过这些郡县官长,别看官不大,不起眼,其中不少人和朝廷那些大人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郗超愤愤道:“这个自然,否则查办了一个褚建,能揪出那么多郡县?这就是大晋的官场黑暗,吏治腐败,他们沆瀣一气,官官相护,利益均沾,互为一体。他们已经脏透了,烂根了,这样的朝廷还值得大将军为他们卖命?”
郗超无时无刻不在兜售自己的大不敬!
“就说今日吧,朝廷又派了内侍来,说要大将军回京参加朝议,多有简慢不敬之语,言下之意是责怪咱们抗旨,谁知道这旨意出自何人之手?咱们就抗旨了,看他们怎么着?”
“住口!”
“咦?谁在说话?”
刘言川一惊,发现声音就从自己的身后传来。